张籍、王建乐府诗比较研究

摘要张籍、王建是中唐诗坛上不可忽视的两位诗人,高棅在《唐诗品汇·总叙》中首次提出“张王乐府”之称:“张王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序事,务在分明”,并指出二人乐府诗写实性的共同特征。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中特别拈出“张籍王建体”,这里“体”之含义有二:一指文学体裁,一指文学作品呈现出的风格。纵观张籍王建的诗歌创作,严羽提出的“张籍王建体”亦当是以张王二人在乐府诗创作方面所表现出的共性特点、取得的成就为出发点的。张籍、王建的乐府诗能够为后世视为一体,笔者认为不仅因为他们的乐府诗呈现出共同特征,还在于张籍、王建乐府诗表现出独特的“体”的特征,是诗歌发展史中的重要一环。他们的乐府诗上承杜甫、元结,又为元白诗派和韩孟诗派输入营养。在这一过程中,两位诗人都在思考如何将现实更好地融入诗歌艺术中,积极探索诗艺诗法,既为现实也为诗歌发展寻求出路。诗歌发展至晚唐,呈现出分流的趋势:一派学张籍,一派学贾岛。值得注意的是,在乐府诗创作方面与王建并称的张籍为何能够自成派系甚至对“宋调”产生深刻影响,笔者认为从二人乐府诗创作的比较中可探出其中的一二缘由。本文将对二人乐府诗创作的共同特性、体态特征以及差异化进行探究,最终得出结论:张籍乐府诗较王建乐府诗而言,胜在更高水平的情感表达,达到“化俗为雅”的艺术效果。这种情感表达的方式是一定时代背景下诗人自觉的文学追求,与其才力性情相关。张籍竭力在真切的写实、诚挚的情感、古朴的语言、淡远的意境中寻求平衡,又不露声色,这种对更高层次文学创作的追求显然符合了诗歌发展至中唐时期的脉络走向。

关键词:张籍:王建体:比较研究 :情感表达

一、“张籍王建体”的体态特征

张籍、王建的乐府诗表现出一定的共同特征,首先与他们二人的交游经历密切相关。德宗建中四年,十八岁的张籍北上河北求学,与同龄的王建开始了“鹊山漳水每追随”的十年同窗生涯,他们在频繁的诗艺交流中形成了共同的创作追求和审美志趣。二人对于这段求学生涯皆有追忆,张籍云:“年状皆齐初有髭,鹊山漳水每追随。”王建云:“昔岁同讲道,青襟在师傍。出处两相因,如彼衣与裳。”期间二人又同游洛阳,客居至少半载。这十年同窗生涯是张籍和王建一生中重要的一段经历,二人于此期间创作了大量积极干预现实的乐府诗,这样的创作倾向显然与他们当时所处的政治环境密切相关:河北是藩镇割据之地,洛阳也惨遭安史兵燹,昔日的繁华早已消逝,国运衰退,人民生活困苦,这些都使两位年轻诗人深受触动。同时,就他们自身而言,二人在这十年间刻苦求学,积极探索符合时代特征的诗歌创作技法。元和八年,时隔二十余年后二人再次相逢,张籍如是回忆二人同窗期间探讨诗艺的生活:“使君座下朝听《易》,处士庭中夜会诗。新作句成相借问,闲求义尽共寻思。”一个“闲”字道尽了二人为达到诗艺的高境界而慢慢琢磨的苦辛。

张籍、王建的乐府诗表现出一定的共同特征,另一原因在于二人的诗学思想都深受儒家修身、用世思想的影响。唐朝思想解放,儒、佛、道相容并存,但张籍和王建的主导思想仍是儒家思想。张籍在《祭退之》中云:“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这里的“道”即是儒家之道。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尽管二人并未提出明确的诗学主张,但通过他们的诗歌创作实践,我们大可感受到,如张籍《废瑟词》:

古瑟在匣谁复识,玉柱颠倒朱丝黑。千年曲谱不分明,乐府无人传正声。

秋虫暗穿尘作色,腹中不辨工人名。几时天下复古乐,此瑟还奏云门曲。

安史之乱爆发后,藩镇割据,战乱频仍,国运衰退,人民生活困顿。大历诗人对国家中兴失去信念,对自己的命运前程迷茫无力。他们不再像盛唐诗人一样充满慷慨豪情,不再具有强烈的政治参加意识,因此对于频仍战事和痛苦的生活遭际在主观意识上刻意回避以麻痹自我。这在文学领域的表征即是他们的诗歌创作大多借自然山水表现个人的主观感受,艺术上向六朝尤其是二谢诗风回归。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评:“中唐诗近收敛,境敛而实,语敛而精……然其病在雕刻太甚,元气不完,体卑而声气亦降。”显然张籍对于这样的文学生态十分不满,他用古瑟的损坏不堪和古乐的失传无闻暗指儒家雅乐的衰退,暗含恢复儒家“风雅”传统的诗学理想。王建同样提倡“大雅”,在《送张籍归江东》中云:“君诗发大雅,正气回我肠”,不仅充满对张籍诗歌艺术内涵的褒谥之情,亦流露出自己的创作追求。王建同样的情感在其《寄李益少监兼送张实游幽州》中亦有表现:“大雅废已久,人伦失其常。天若不生君,谁为复朝纲”。张籍也在《赠王秘书》中云:“赋来诗句无闲语”,称赞他的诗作“缘事而发”、内容充实。同时他们又在诗艺上追求创新,思考如何将现实更好融入诗歌创作中,在诗歌创作精神的复古中寻求创作形式的新变。他们这种寓变于复、在复中求变的诗学主张在诗歌实践中即表现为创作了大量反映现实、针砭时弊的新题乐府。高棅对于他们在恢复“风雅”传统,扭转大历诗风方面所做出的贡献给予较高评价:“大历以还,古声愈下,独张籍、王建二家体制相似,稍复古意。或旧曲新声,或新题古意,词旨通畅,悲欢穷泰,慨然有古歌谣之遗风……”。

1. 从内容上讲,张籍、王建的乐府诗在以下两个方面具有典型性和独特性:

(1)对唐代丰富民俗事象的展示

汉代统治者出于“观风俗,知厚薄”的目的采集的歌谣中对于社会风俗本身的描写并不深切。六朝采集的诗歌多是为满足宫廷需要,如此一来距离风俗也就更远了。到唐代,李白乐府诗改造旧题,写现事,抒己怀。杜甫则创作“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新题乐府。文人乐府诗越来越偏离与风俗本身密切相关的轨道。明代朱承爵《存余堂诗话》中云:“古乐府命题,具有主意,后之作者,直当因其事用其题始得。往往借名,不求其原,则失之矣。”但在张籍和王建的乐府诗中,有许多展示民俗事象的作品,例如反映“乌啼则有喜”的民间信仰的《乌啼引》、描绘江南采莲习俗的《采莲曲》、展示镜听占卜方法的《镜听词》、描写田家赛神活动的《赛神曲》等。对于乐府诗风俗内涵的直接追溯、深入挖掘和充分展示,这是张籍和王建在诗歌内容方面区别于同时代其他诗人的显著特征。

如王建《镜听词》:

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回身不遣别人知,人意丁宁镜神圣。

怀中收拾双锦带,恐畏街头见惊怪。嗟嗟㗫㗫下堂阶,独自灶前来跪拜。

出门愿不闻悲哀,郎在任郎回未回。月明地上人过尽,好语多同皆道来。

卷帷上床喜不定。与郎裁衣失翻正。可中三日得相见,重绣锦囊磨镜面。

“镜听”是一项来自中国民间用于占卜吉凶的传统习俗。诗歌以女主人公“重重摩挲嫁时镜”这一动作细节为开端,继而交代诗歌的主题内容是“夫婿远行凭镜听”,但未说明夫婿的远行是因何事、去何处,既给读者留下悬念,同时又突出妻子真切动人的盼望之情。“重重”不仅具有叠词独具特色的音乐美,而且在反复的动作中表现出了女子的离别之苦、相思之切和企盼之诚,这更是作者和读者所关注的。传说“镜听”这一占卜活动不可告人,否则便不灵验,因此妇人十分谨慎。三、四句就着力刻画思妇这种虔敬而谨慎的心理,从侧面表现出她的深切思念。女子担心路人看到自己精心安排的占卜活动而惊奇,更是害怕占卜因此而不灵验,所以将镜子密藏怀中疾步快走,“嗟嗟㗫㗫”正是妇人疾走时衣服摩擦所生的声响,诗人通过拟声词的语调优势来反映女主人公的心理。诗歌通过对女主人公谨慎心理和急促举动的描写,再次突出了思妇对远行之人的深切思念。九、十句是思妇的祷祝之词。夫婿远行,妻子当然盼望行人早日归来,为何却祷告任其归来与否?看似反常的心态,读者却可感知到妇人迫于无奈做出的痛苦抉择:倘若归家和平安不能兼得,只希望远在他乡的夫婿能平安。在生死面前,相思之苦显得黯淡了吗?显然并没有,思妇只是把痛苦留给了自己。在内心深处她所祝告的当然是行人平安和早日归来这双重愿望的实现。思妇这一听便一直听到了深夜时分,镜听本是通过第一句听到的内容预测凶吉,思妇为何苦听至深夜呢?原来因为初听是好语,这本是好事,但意外的惊喜反而让女子心里惴惴不安且充满怀疑,打消怀疑的唯一办法便是重复地听。如是往复,以致到行人皆散去,幸运的是听到的皆是好语。读到这里,读者不禁为思妇捏把冷汗,试想如果思妇听到一句不吉祥的话,该是何等焦灼。所幸听得的尽是好音,卜来的皆是喜讯,兴奋使得上床无法入眠,那就索性下床为郎裁衣,却戏剧性弄错了衣片的正反,这样的失误显然是意外,女子欣喜若狂之态尽在目前。最后两句是女子的许愿,把深情的盼望寄托于铜镜之上,心理刻画细致入微。

张籍、王建在展示乐府诗题中所蕴含的民俗事象时,并不仅仅停留在详尽描述风俗本身的层面,而是着力刻画主人公细致入微的心理状态,既继承又发展了汉乐府的叙事艺术。张籍和王建对主人公心理的仔细揣摩和精准表达,前人已有注意和称赞,张戒在《岁寒堂诗话》卷上云:“元、白、张籍、王建乐府,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正如《镜听词》,以镜发端,以镜结篇,逼真地刻画了思妇一系列的心理细微变化,过渡自然,层次清晰。清人沈德潜评之曰:“摹写儿女子声口,可云惟肖。”

(2)对广大女性命运的特别关注

反映妇女问题的诗歌创作在中国文学史上并不鲜见,但当张籍和王建将妇女问题和封建社会制度、封建礼教紧密结合起来时,就有了激发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特殊意义。张籍和王建乐府诗笔下的女子,具有了对自身权利的追求意识和对封建礼教的抗争精神。这相对于之前或者同时代的其他诗人来讲,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例如张籍的《离妇》就是对“七出三不去”的古制的强烈谴责:

十载来夫家,闺门无瑕疵。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离。

托身言同穴,今日事乖违。念君终弃捐,谁能强在兹。

堂上谢姑嫜,长跪请离辞。姑嫜见我往,将决复沉疑。

与我古时钏,留我嫁时衣。高堂拊我身,哭我于路陲。

昔日初为妇,当君贫贱时。昼夜常纺织,不得事蛾眉。

辛勤积黄金,济君寒与饥。洛阳买大宅,邯郸买侍儿。

夫婿乘龙马,出入有光仪。将为富家妇,永为子孙资。

谁谓出君门,一身上车归。有子未必荣,无子坐生悲。

为人莫作女,作女实难为。

诗中的女子是勤劳、忠诚的,她昔日与贫贱的男子成婚,日夜辛勤劳作,共同度过了艰苦岁月,创下良好的家业。但是昔日与她共苦的丈夫,却不能和她同甘,原因竟是“薄命不生子”。我国古代从西周开始便有了关于婚姻的相关制度,最为典型的便是“七出三不去”,无子就是“七出”之一。诗中的女子也是善良的、有教养的,自己闺门清白,即使被薄情寡义的丈夫抛却,仍按照礼数向公婆告辞作别。从公婆对女子的态度来看,他们是非常认可该女子的德行的,家中无法留下自己儿媳的唯一原因就是不合理的古制。这里既从侧面反映女子的美好德行,又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所谓的“古制”。“有子未必荣,无子坐生悲。为人莫作女,作女实难为”女子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遭遇不是偶然,这种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是夫权社会的产物。同时,女子对与丈夫一路走来的回忆,正是对薄情寡义的丈夫给予了犀利深刻的批判。张籍、王建乐府诗中的女子,她们是精神独立的,不依附于男性,没有过多的幽怨,更多的是深沉的反思和愤怒的抗争。

张籍、王建是带着男女平等的观念为女性代言的,这与之前以及同时期的其他诗人有显著不同。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是文学史上著名的歌女形象,我们可以与张籍、王建笔下的女性形象进行比较。关于《琵琶行》的写作缘起,白居易自述:“感斯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诗中琵琶女对自己经历的陈词引起了诗人的隐痛和同情。诗人先为其掩抑幽咽的乐声感染,继而又为其浮沉的身世嗟叹,从琵琶女的身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本一腔热血,人到中年,却被贬职到浔阳这样一个缺少高雅音乐的偏僻之地。歌女一个人倾诉的不幸与诗人形成情感上的共鸣,成了两个人的共同不幸,致使诗人暂时忘却了身份的差异,对其产生了同病相怜的认同感,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写作心态不同,所塑造出的女性形象自然不同,琵琶女并没有独立精神和自我意识,仍然是一个自怨自艾、令人同情的传统风尘女子。

2. 从创作追求和艺术技巧上来讲,“张王乐府”的体态特征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1)对“实”和“俗”的自觉追求

对于张籍与韩愈二人一生的交游,张籍在《祭退之》中有明确记载,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得知:张籍在与韩、孟相识之前已经广泛学习并且积极探索诗艺诗法的问题,初步形成自己的创作风貌;其次,“事事相酌量”、“为文先见草”,可见张籍和韩愈在日常生活中交流甚多、往来频繁,这就决定了他们之间必然相互影响。

韩愈在《醉赠张秘书》中云:“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同时他还提出了“险语破鬼胆,高词媲皇坟。至宝不雕琢,神功谢锄耘”的诗歌创作法则。可见,韩愈对险怪诗风和平淡诗风是相提并论的,但是他们二人在诗歌创作上仍有不同意见,从张籍的创作风格看,他对于韩愈“尚驳杂无实之说”的创作倾向并不认同。张籍虽没有留下明确的创作主张,但从他们对于诗文创作的探讨中,可以肯定张籍诗歌创作中对“实”和“俗”的追求是自觉的。

(2)新奇峭拔的构思、短小的篇幅、精警凝练的语言

张籍与白居易定交之时,韩孟诗派已形成自己的风格,此时元白的共同创作风貌还未形成。因此,新乐府运动的发展与张王二人同白居易的交往有密切关系。张籍和白居易有着相同的思想倾向,他们频繁的往来无疑会让他们形成相近的创作风格,同时为他们的创作带来有益影响。当平淡的诗歌风格在张籍的创作中开始突显,显然他在文学创作上向元、白靠近。白居易曾读过张籍诗作后,写下著名的《读张籍古乐府》,高度赞扬了张籍古乐府的成就和社会作用。同时白居易大量创作了讽喻现实的新乐府诗,力求干预政治。由于张籍和王建是挚友,生平经历又颇为相似,二人乐府诗的风格也基本一致。有张籍作为沟通王建和元白诗派的桥梁,王建也就自然而然同元白诗派接近了。王建那些来源于民间具有现实性的诗作就为白居易十分看重,白居易曾在《授王建秘书郎制》中说:“诗人之作丽以则,建为文近之矣。故其所著章句,往往在人口中。求之流辈,亦不易得。”

中唐一个重要文学现象就是叙事因素急剧增长,以杜甫为鼻祖,元白叙事诗和新乐府运动为大潮,直到韦庄等晚唐诗人的叙事之作,都是这一特点的最主要的体现者。宋代张戒在《岁寒堂诗话》卷上云:“元白张籍王建乐府,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也就是说,张籍、王建、元稹和白居易四人在诗歌创作上所取得的突出成就主要体现在他们的乐府诗中,并且叙事性强是他们乐府诗创作的共同特征。继而,张戒又指出了他们乐府诗创作的不同之处:“但白才多而意切,张思深而语精,元体轻而词躁。”张戒虽未道及王建,但其诗风接近张籍。张戒认为白诗意切而理周,言激而词繁,白居易乐府诗呈现出这一特征与他“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文学主张有关。他强调文学为政治服务,尽可能使其平易化,采用俗语,更多地包含叙事成分,同时也注重音韵的优美,使人民大众容易理解,《长恨歌》、《琵琶行》便是这一这一特征的典型代表。元稹也是中唐较早写作新乐府的诗人,在诗论上与白居易想鼓吹,张戒认为元诗稍稍浮泛、驳杂。张戒对于张籍乐府诗“思深而语精”的评价是中肯的,因为张籍和王建在追求通俗化的同时,也通过托讽等手法,赋予诗歌更多的内涵,体现了他们所追求的“大雅”之道。与元白相比,张籍、王建的乐府诗呈现出构思新奇峭拔、篇幅短小、语言精警凝练的特征。

例如王建《行见月》:

月初生,居人见月一月行。行行一年十二月,强半马上看盈缺。

百年欢乐能几何,在家见少行见多。不缘衣食相驱遣,此身谁愿长奔波。

箧中有帛仓有粟,岂向天涯走碌碌。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

行人在旅行途中,望见一弯新月悬于天幕,由此及彼,想到自己的家人面对的也是同样一轮明月,一轮明月唤起两地情思,空间得到扩大。自己已经行役一月,一个月来的舟车劳顿、旅途艰辛以及对故乡和亲友的思念之情一切尽在不言中。三四句可知,行人离家,并非偶尔奔走,而是常年跋涉。“行行”二字,运用顶针手法,直承上文“一月行”,并且叠词特有的语言乐感表现出行人在漫漫征途中的哀苦之情。《古诗十九首》曰:“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百年欢乐能几何,在家见少行见多”当是脱胎于此,却能自出新意。人生苦短,短暂的人生中能有几多欢乐?常年奔波在外,行旅匆匆,原本寥寥的人生乐趣也都被消磨殆尽了。接下来的四句点明行人被迫奔走的原因,即衣食所迫。前两句正承题意,后两句反承题意,一正一反,将常年奔走的痛苦心情宣泄无余,反问句式的强烈语气,正是行人激愤但又无可奈何的情感流露。最后两句是全诗的点睛之笔,行人见月思家,同时也想到家人心系行人,从侧面渲染自己的思家心绪。结句再次以明月将两地亲人联系起来,与开端形成呼应,情思委婉,余韵不绝。范晞文在《对床夜话》卷三中评:“白乐天‘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语颇直,不如王建‘家中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有曲折之意。”

清人刘熙载《艺概》曰:“白香山乐府与张文昌、王仲初同为自出新意,其不同者在此平旷而彼峭窄耳。”所谓“峭”即情感激烈,指斥分明,不作温柔敦厚之状,但尽锋芒毕露之致。“窄”即篇章精短,将丰富的内容凝聚压缩于短小的篇幅中,这就要求所取事件需要典型,结构必须严整,语言务求凝练。

例如张籍《征妇怨》: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

诗歌开门见山,点明征妇抱怨的原因所在。“全没”二字,突出战况惨烈、伤亡惨重,更能体现征妇哀苦的情感。三、四句仿佛在读者眼前展开一幅“城下群哭图”,这不是诗中女子一个家庭的悲剧,是千千万万个家庭的共同悲剧,“白骨”二字触目惊心。“家家”二字,看似普通,却是上承“全没”,悲剧色彩得以烘托和强化。以前四句描写的悲壮场面为大背景,五、六句将镜头拉近对准征妇这一个体。诗人没有直接写征妇的哀痛,而是描写了妇人与丈夫、儿子共同生活的舒心光景,这种平凡的生活却是妇人遥不可及的奢望。面对现实,向往破灭,于是逼出最后两句“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结语以“昼烛”自喻,不仅以白昼烛光之多余表现出痛不欲生的情感,更以烛光之黯淡失色、摇曳不定展现出妇人的惨淡心境和动荡生活。妇人欲死但遗腹有子,求生却衣食无着,诗人选取这样一个特定家庭,是具有典型性的。全诗结构严整,情感起伏曲折,以小见大,以征妇的悲惨遭遇对战争进行了强烈控诉。

在诗作上,虽然张籍与元白靠近了,但他也始终保持着与韩愈的密切关系。张籍和王建在韩孟诗派的奇险化和元白诗派的通俗化之间维持着平衡,并起着沟通桥梁的作用,影响着两派风格的变迁。在这一过程中,两位诗人都在思考如何将现实更好地融入诗歌艺术中,积极探索诗艺诗法,既为现实也为诗歌发展寻求出路。

二、张籍、王建乐府诗的比较研究

史承豫在《唐贤小三昧集》中评价:“张王乐府并称,文昌情味较足”。张王二人的乐府诗创作均追求真情实感的表达,然而表达效果不同,笔者认为其原因在于二人情感表达的方式不同。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1. 首先,张诗更加注重细节捕捉,使得情感传达细腻曲折,意境愈加深远。

如张籍《寄衣曲》:

织素缝衣独苦辛,远因回使寄征人。官家亦自寄衣去,

贵从妾手著君身。高堂姑老无侍子,不得自到边城里。

殷勤为看初著时,征夫身上宜不宜。

王建《送衣曲》:

去秋送衣渡黄河,今秋送衣上陇坂。妇人不知道径处,但问新移军近远。

半年著道经雨湿,开笼见风衣领急。旧来十月初点衣,与郎著向营中集。

絮时厚厚绵纂纂,贵欲征人身上暖。愿身莫著裹尸归,愿妾不死长送衣。

张诗犹如女子话家常般娓娓道来,女子不辞辛苦地织布是为了远方的征人。朝廷虽然也送冬衣,但没有妻子亲自缝纫的珍贵。家中还有姑嫜需要照料,不能亲自到边城给丈夫送冬衣,因此恳求边使代为审视新衣是否合夫之身。全诗没有一句对征夫的问候,读者却能从字里行间,尤其是恳求边使代为审视新衣是否合夫之身这一细节描写感受到女子对征夫和家人的关切。结句的点睛之笔,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位女子希望边使带去她的问候,却又欲言又止,最终“宜不宜”三个字饱含了她所有的情感寄托。在这首诗中,读者眼前似乎浮现出贤淑的女子、远方的征人、慈祥的姑嫜以及他们和谐生活的画面。张籍对情感的细腻捕捉和精准传达,使得全诗意境更加深远,唤起读者的想象,足可见张籍诗歌创作水平。明周珽辑《删補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中记载宋代刘辰翁的评价:“其思曲而细。”(明)邢昉在《唐风定》卷一一中评:“意婉辞雅,似非仲初所及。”相比之下,王建的《送衣曲》稍显逊色。全诗用八句来写女子为征夫送衣的艰难路途,最后四句表明心愿,希望征夫平平安安,自己愿意年年不辞辛苦为征夫送衣。王建直接痛快的抒情方式,虽然读者也可感知到女子对征夫的思念和担忧,但也止于此处,再无可以回味的空间。

再如张籍《古钗叹》:

古钗堕井无颜色,百尺泥中今复得。凤凰宛转有古仪,欲为首饰不称时。

女伴传看不知主,罗袖拂拭生光辉。兰膏已尽股半折,雕文刻样无年月。

虽离井底入匣中,不用还与坠时同。

王建《开池得古钗》:

美人开池北堂下,拾得宝钗金未化。凤凰半在双股齐,钿花落处生黄泥。

当时堕地觅不得,暗想窗中还夜啼。可知将来对夫婿,镜前学梳古时髻。

莫言至死亦不遗,还似前人初得时

张籍的《古钗叹》写古钗的发现和传看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古钗的外形特征才逐渐得以明晰。这支古钗外形端庄,在以前应当是非常典雅的饰物,但如今,它颜色消褪,外形亦不符合现在的审美要求。尽管损坏,尽管已经不合时宜,它的光芒依旧无法掩盖和抹去,这一细节对比是作者有意为之。果然作者在尾句笔锋一转发表议论:“虽然古钗暂时摆脱沉没井底的命运,被女子置之匣中,但如果无人使用,它的命运依旧与坠入井中一样”。这首诗是有深意的,或哀叹古道之难用,或是诗人自喻宦海浮沉,总之给读者留下回味和思考的空间。王建《开池得古钗》在创作思路上更为周折,女子重新得到这枚古钗时,便回忆起以前遗失古钗而伤心“夜啼”的情形,彼刻的伤心难过正反衬此刻重获古钗的欣喜之情。同时也正面描写女子“学梳古时髻”的娇美姿态来烘托女子此时的愉悦心情。从二人这两首诗的对比来看,张籍的诗更有弦外之音。同样是对古钗失而复得的情感表达,张籍情感表达一起一落,最终落脚点也不在古钗上,而王诗意止于惊喜之情。可见,张诗表达情感更为深婉,王诗的情感内涵相对浅显。张籍在平铺直叙的叙述中蕴含情感的跌宕起伏,王建则在诗歌创作技法上更下功夫,而忽略了诗歌深层内涵的挖掘。

2. 其次,张籍表达情感的方式更为温和,而王建则更激烈。

例如王建的《赠离曲》:

合欢叶堕梧桐秋,鸳鸯背飞水分流。少年使我忽相弃,雌号雄鸣夜悠悠。

夜长月没虫切切,冷风入房灯焰灭。若知中路各西东,彼此不忘同心结。

收取头边蛟龙枕,留著箱中双雉裳。我今焚却旧房物,免使他人登尔床。

这首诗的出色之处在于复杂矛盾的心理活动的描写。弃妇孤独寂寞故而才觉得月夜冷清而漫长,冷风吹灭灯焰犹如丈夫抛弃自己一般无情,一切景语皆情语,此刻的弃妇悲痛欲绝。早知如此,当初为何还要喜结同心呢?想到这里,弃妇流露出悔恨之意。当看到头边绣着蛟龙的枕头,想到箱中刺着双雉的嫁衣,还是对这份情感依依不舍。前句留恋,后句立马决绝,弃妇采取激烈的行为方式表达内心的愤怒。陆时雍《唐诗镜》卷四一评:“末二语绝好情事”。显然,这里的弃妇是一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张籍《离妇》中的女主人公则表现得平和许多,诗结尾“为人莫作女,作女实难为。”表面道出封建社会性别不平等的现象,表现了广大女性对于自身命运无法控制的无可奈何。但纵观整首诗,诗人还是将矛头指向古代落后愚昧的封建制度。邢昉在《唐风定》卷十一中评:“文昌、仲初,体制略同,仲初气胜文昌,文昌雅训胜仲初。”这里的“气”应当就是指王建诗中痛快表达出的激烈情感,“雅训”则是指张籍诗歌具有温柔敦厚的教化作用。

再如王建《簇蚕辞》:

蚕欲老,箔头作茧丝皓皓。场宽地高风日多,不向中庭燃蒿草。

神蚕急作莫悠扬,年来为尔祭神桑。但得青天不下雨,上无苍蝇下无鼠。

新妇拜簇愿茧稠,女洒桃浆男打鼓。三日开箔雪团团,先将新茧送县官。

已闻乡里催织作,去与谁人身上著?

这首诗描写了蚕农虔心养蚕的辛劳,“祭神桑”这样的民间风俗背后寄托的是蚕农希望摆脱压迫和困顿生活的强烈愿望。诗以语气强烈的问句结尾,引人深思,正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之意。语气强烈的问句成为王建激烈情感的表达方式之一。

王建在乐府诗创作中经常会出乎意料地表达某种在后来人们看来难以接受的反常心态,笔者认为这是王建情感表达的特殊方式。如其《当窗织》:

叹息复叹息,园中有枣行人食。贫家女为富家织,翁母隔墙不得力。

水寒手涩丝脆断,续来续去心肠烂。草虫促促机下啼,两日催成一匹半。

输官上顶有零落,姑未得衣身不著。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

首句托物起兴,园中枣为行人不劳而获,引起下文贫女辛苦劳作的成果亦不为自己所得,作者的愤愤不平流露而出。接着描述贫女为富家辛苦织布,却无法帮助自己的姑婆。自己织的布自己和家人无权享用,一想到姑婆的衣物还没有着落,怎能不难过?倒不如青楼的娼妓,无需劳作便衣食无忧。对此,评论家有不同的态度。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仲初《当窗织》云:‘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人即无志节,何至羡青楼娼耶?”又《重订唐诗别裁集》卷八:“‘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本意薄之,然‘羡’字失言矣。”邱迥刊刻《王荆公唐百家诗选》何焯批:“结句刺在上者不恤民病而奉倡优,与‘园中有枣行人食’相应,非自弃也。”笔者更认同何焯的观点,贫家女“羡青楼倡”的想法显然是为承重的生活负担和不公的社会现实所压迫而产生的畸形心态,一个“羡”字让人何等痛心。

3. 再者,在情感表达的语言风格方面,张王二人也不尽相同。

张籍往往能够化俗为雅,王建则从俗。正如时天彝评《唐百家诗选》说:“建乐府固仿文昌,然文昌姿态横生,化俗为雅,建则从俗而已。”

如张籍《望行人》:

秋风窗下起,旅雁向南飞。日日出门望,家家行客归。

无因见边使,空待寄寒衣。独倚青楼暮,烟深鸟雀稀。

王建《望行人》:

自从江树秋,日日望江楼。梦见离珠浦,书来在桂州。

不同鱼比目,终恨水分流。久不开明镜,多应是白头。

张籍诗以景起笔,以景收尾,用凄清冷寂的环境氛围烘托女子的孤独。女子每日出门远眺,归来的都是他家行客,诗人从他家烘托,更能突出女子等待行人归来的急迫心情。(清)吴瑞荣评第四句:“从他家烘托,有情。”女子迟迟未等来远归之人,于是心态又发生微妙的变化:天气入秋转凉,远行之人是否有过冬的衣物,只希望可以寄寒衣给远行之人,不忍让他独身在外经受寒冷。现实是连寒衣都无法寄出,唯有在黄昏独倚栏杆眺望远处,独自思念远行之人。王建《望行人》中几乎没有环境描写,全诗以女子一人的活动表达女子对远行之人的思念。情感也真切,却过于平常,少了意境美。

再如张籍《楚宫行》:

章华宫中九月时,桂花半落红橘垂。江头骑火照辇道,君王夜从云梦归。

霓旌凤盖到双阙,台上重重歌吹发。千门万户开相当,烛笼左右列成行。

下辇更衣入洞房,洞房侍女尽焚香。玉阶罗幕微有霜,齐言此夕乐未央。

玉酒湛湛盈华觞,丝竹次第鸣中堂。巴姬起舞向君王,回身垂手结明珰。

愿君千年万年寿,朝出射麋夜饮酒。

王建《温泉宫行》:

十月一日天子来,青绳御路无尘埃。宫前内里汤各别,每个白玉芙蓉开。

朝元阁向山上起,城绕青山龙暖水。夜开金殿看星河,宫女知更月明里。

武皇得仙王母去,山鸡昼鸣宫中树。温泉决决出宫流,宫使年年修玉楼。

禁兵去尽无射猎,日西麋鹿登城头。梨园弟子偷曲谱,头白人间教歌舞。

张籍《楚宫行》描写楚王沉迷于田猎酒色、荒废朝政,抨击其荒淫误国,以此借古讽今。王建《温泉宫行》通过对温泉宫昔今盛衰兴废的对比,联想到了唐王朝的盛衰变化,面对安史之乱后满目疮痍的社会景象发出感慨。两诗都有借古讽今的意味,语言风格上却不尽相同。《楚宫行》中一系列华美的意象呈现在读者面前:“霓旌凤盖”“玉阶罗幕”“玉酒华觞”“丝竹次第”,随之一个骄奢淫逸的君王形象也就呼之欲出了。结尾两句也很有特色,寓贬于褒,表面祝福楚王万寿无疆,实则是讽刺抨击其荒政误国。相比之下,王建《温泉宫行》语言十分朴素,即使描写温泉宫兴盛的景象也没有华美的藻饰之辞,露出“俗”态。

明钟惺在《唐诗归》卷三〇中提到:“至情重义,无此不成乐府。”张籍与王建的乐府诗均注重真实情感的表达,也各有长处,正如王世贞在《艺苑卮言》卷四所评:“张籍善言情,王建善徵事。”张籍乐府诗胜在高水平的情感表达。这种情感表达是诗人自觉的文学追求,与其才力性情相关。这种情感表达亦切合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是高层次文学的表征,而张籍在乐府诗创作中所表现出的文学自觉符合文学自身发展的这一要求。

参考文献:

[1](唐)张籍著;徐礼节,余恕诚校注.张籍集系年校注 全3册[M]. 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 北京:中华书局,2015.12.

[2] (唐)王建著;王宗堂校注. 王建诗集校注[M]. 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1.

[3] (唐)王建著;尹占华校注. 王建诗集校注[M]. 四川:巴蜀书社,2006.6.

[4] 于展东.“张籍王建体”研究[D]. 陕西师范大学,2009.

[5] 吴利晓. 张籍乐府诗研究[D]. 沈阳师范大学,2013.

[6] 王丽婷. 王建乐府诗研究[D]. 内蒙古大学,2010.

[7] 傅小林. 张籍诗歌在中晚唐的传播与接受[D]. 漳州师范学院,2009.

致谢

转眼间,大学生活即将结束。回首过去的四年,心中充满感恩。首先我要特别感谢我的指导老师王园老师,从论文最初的选题,到论文框架的拟定,到论文终稿的完成,老师多次给予我客观的意见和善意的鼓励。王老师为人平和,治学严谨,是我学习的楷模,我将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以此为榜样,走好每一步。另外,我还要感谢所有教过我的老师们,谢谢老师们用知识和爱培育我们。

张籍、王建乐府诗比较研究

张籍、王建乐府诗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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