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川端康成《睡美人》中的文学情感

《睡美人》是川端康成晚年的代表作之一,其直白露骨的描写手法与意识流写作,让很多读者对其敬而远之,忽视了此篇作品的文学情感与文学价值。本文从《睡美人》中的少女崇拜、生死轮回、宗教与超脱等方面的情感入手,与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雪国》和《

  引言

  《睡美人》[川端康成:《睡美人》,叶渭渠译,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版。]是川端康成晚年最具代表性的几部著作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私小说”的性质。尽管本作并不像川端早年的一些作品,如《雪国》[川端康成:《雪国》,艾莲译,人民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名家名译,国际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等书那样广为人知。本作主要是围绕江口这位老人展开的,他在某个机会下接触到了一个名为“睡美人之家”软色情俱乐部,并一共5次光顾该场所,和几名处于沉睡状态的少女同床共枕的故事。纵观整个小说文本,这本书的后现代主义倾向严重。在本作中,川端一改往日细腻、敏感、略带一丝哀愁的和风笔法。以一种黑暗、压抑而又充斥着情欲的笔调叙述着整部作品。因此不少文艺评论家也批评这本书“充斥着腐朽的情欲和违背人伦道德的行为”。
  但如果我们细细品味,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并没有在作品里过分宣扬色情的因素,而是在情与欲、死或生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小说中蕴含着的文学情感与文学意识真实地反映了川端康成的生命观与审美情怀。在这部作品中,川端康成主要从三个方面来抒发他的精神世界,即对少女的崇拜与迷恋,对生死轮回的哲理性思考和对日本禅宗佛与魔二道的宗教诠释。

  一、少女与生命崇拜之情

  (一)对女性的审美情感

  熟悉日本文学的人都知道日本作家的作品大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少女情节,川端康成亦是如此。在川端康成的作品《睡美人》中,以一种近乎疯狂崇拜的笔法描写着少女的乳房、嘴唇以及少女体味。
  川端康成用了大量的笔墨对不同的少女酮体进行直白露骨的描写,而后又开始对母亲进行回忆,侧面反映了他对女性的审美情感。通过阅读我们可以发现,第一位睡美人给主角江口老人带来的体验最多,感受也最深刻,作者对这位睡美人酮体各部位的描写也是最多最细致的。这与下文主人公江口老人最后一次对母亲的回忆相呼应:母亲弥留之际时已经干瘪到让人难以感受到的“衰颓乳房”,和“幼年时候抚摸着母亲乳房入睡的温馨时候”这段回忆给主角江口老人带来了一种亲情与肉欲上的双重缺失,而通过睡美人们丰满的、充斥着青春活力的乳房,主角江口老人在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弥补。因此在本作中的“乳房”这一意象的出现次数仅次于“嘴唇”,均匀地分布在在作者前后四次出入“睡美人之家”经历中,仅仅只在第三位少女,那个被作者称为“见习的姑娘”的(约十四五岁)瘦弱女孩那里没有出现。这两部分内容,作者明显用了首尾呼应的写作特征,对比少女与衰老的母亲的身体,来表达出主人公对少女鲜活酮体的迷恋与崇拜,以及对于母亲的追思。而在川端康成的其他作品中,我们也可以见到许多少女形象,《伊豆的舞女》中的女主舞女是一个14岁的孩子;《千只鹤》中的太田夫人天真浪漫,即使40岁了,仍像一个少女那样惹人怜爱;《山音》中菊子婚后在丈夫眼中依旧是一个女孩子等等。川端康成在《睡美人》之前的作品内,虽然作者也塑造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少女形象,但因为此时他对少女的描述大多较为含蓄且简短,塑造的大多是“女童以上、女人未满“的清纯少女形象,除了哀叹“佳人已逝情才识"、宣扬曾经拥有的美好之外,很难让读者留下其他的印象。而在《睡美人》中,他开始尝试以少女酮体为作品的切入点,写作手法直白、露骨、充斥着情欲感,直抒胸臆的表达出他对于少女酮体的迷恋与崇拜以及这些情感由来的前因后果。

  (二)对母爱和生命的思考

  《睡美人》一文,川端康成使用的很多词语,都蕴含着许多意象,对文章多加剖析,便可发现。本文在江口老人迷恋睡美人的表层含义之下,还有着主角江口对于母亲的迷恋、对母性的寻找以及对于生命的思考等深层含义。如文中的“缺失”一词,“缺失”一方面体现在生理处于封闭状态(因年老而丧失男性生理功能)的老人身上,另一方面也体现在因服用安眠药而处于心理封闭状态(沉睡不醒)的姑娘身上,老人通过对“睡美人”们肉体的接触与感受获得了一种精神上抑或是生命上的弥补。我们可以轻易看出,通过与几次与“睡美人”的接触,主角江口老人找回了某种逝去已久的东西:母性。事实上,主角江口在开始接触睡美人之时,便已踏上了对回归母性的路途。在江口首次与“睡美人”接触时,其思绪马上被拉回到了幼年时期,“就像幼儿一样的甜美”,在这个章节中有关于“乳臭”和“婴儿”等意象反复出现了10多次。而在后四次中,仅第四次经历中略有提及这些意象。因此我们可以发现是“睡美人”们把主人公江口老人引至回忆的归途,将他的感知带回了婴儿期。而人类在回归到生命最初情镜里后,最重要的人便是母亲了,所以这些思绪并没有在此停滞,而是走上了对母性的寻回之路。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江口前后五次出入“睡美人之家”的经历之中“嘴唇”和“乳”这些女性象征的描写反复出现,均匀且稳定的分布在小说文本之中。此时此刻对于江口老人而言,沉睡于“睡美人”们身旁,无疑是为了可以自己那行将就木的残余生命彻底消散之前,获得一种母亲般抚慰,而少女的胴体无疑是最鲜活、最具有这种生命最初的鲜活的角色。这也完美地解释了江口老人为何在麻木、厌倦甚至已经知道朋友福良老人猝死(第四第五次)在那儿之后,江口却依然去“睡美人之家”的原因。如果仔细了解一下作者早年的经历或许会有所发现,川端康成早年丧母,文中主角江口也是早年丧母。尽管文中没有直接点出,但江口老人对于少女酮体的非常依恋,极有可能是作者自己对自己人生的某种缺失的填补。作品中的老人们无疑是残缺的生命也罢,性也罢,生活也罢,作为一个人所具备的东西他们大多已经所剩无几。而通过对睡美人们充满生命气息的胴体的感受,老人们可以极大弥补这些精神与肉体上的缺失。对于老人们来说,躺在睡美人身边,感受着它们生命力旺盛的躯体,无疑是对于他们行将就木的生命而言无疑是一种慰藉,老人们在这样一种充满着生命气息的氛围中找到了人生最初的温暖。
  我们都知道在生命初始,母亲用自己的乳房喂食婴幼儿维持生命所必需的乳汁并给予他们一些心理上的安全感,婴儿则通过吮吸乳头这一动作获得这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乳房、乳头与吸允乳头的动作是人类最初的近乎本能的记忆,而这恰恰也是女性的象征。川端康成正是抓住了乳房这一特点,对母亲的描述虽然不算特别多,但仍旧将他对母性的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小说内容中,小说主人公曾五次去到了睡美人之家,前四次用了大量的笔墨对四个不同的少女的酮体进行描述,读者可能开始不知其味,但到小说中部,主人公第五次拜访睡美人之家的时候,主人公江口老人关于“十七岁时母亲的死”的回忆使读者豁然开朗。小说中描述道,“母亲是‘最初的女人’……这种真实感首次由内心深入涌现而出”,“在母亲弥留之际,江口在抚摩她胸膛时无意间接触了她的乳房,但它已经无法让人感觉到那是女性的乳房,现在可以记忆起的仍然是幼年时候抚摸着母亲乳房入睡的温馨时候。”这在精神层面真实地反映出了作者对母亲依恋与怀念,小说不经意地流露写出这一主题。但事实上主人公江口老人的“恋母情结”,除了肉体上的渴望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因“残缺”、“遗憾”寻求弥补的心理状态。在以描写女性见长的川端康成笔下,除了《睡美人》一文,很难再找到如此直白露骨的描写女性的性特征。不论是对于几位睡美人的描写,还是对于母亲的回忆,川端康成都运用了大量的语句描写女性的乳房、嘴唇、酮体,以此来展现女性的美,也表达出他对女性美的永不泯灭的追求。

  (三)对女性美的追寻与思考

  在他早年的写作时期,曾写下了《伊豆的舞女》一文,文中他对女性的描写大多是含蓄的,如“她就立即把脸凑过来,表情十分认真,眼睛里闪出光彩,全神贯注的盯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整句话没有对女性外貌和某处酮体的描写,而是仅仅通过女性的人物动作,就将此位女性的美展现的淋漓尽致,让读者知道这必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子,童心未泯,清纯如水,不知男女之情,有种不被尘世玷污的美。人到而立之年以后,大多会回忆起自己青春时代经历的种种过往,川端康成儿时丧父丧母,少年时代祖父久病去世,他甚至一度自嘲自己是‘葬礼上的名人’,青年时期大正民主运动风起云涌,结果未等他三十而立这场昙花一现的运动便随着军国主义分子的上台而幻灭。他通过刻画少女的美好形象、或缠绵或炽热的痛苦恋情,寄托了他对美好的幻想与追求,进而通过大多无可奈何的结局塑造展现出20世纪日本社会中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无法调和这一本质上的悲剧。
  通过比对《睡美人》与《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一生的写作都在表达他对女性美的追求与思考。在他青年时期写下的如《伊豆的舞女》等文,也都曾通过笔墨对女性进行刻画,展现出他的审美情感。在那些文中,他所迷恋与欣赏的女性之情,大多是鲜活的、清纯的少女,对于女性的描写多是通过性格动作的描写来突出女性的美丽,对于女性的外貌和酮体,就鲜有描述,具有侧面描写的特点。晚年以后的川端康成,除了对少女的追忆与幻想之外,更多的是被人生的迷茫与无常所萦绕。此阶段的他通过《睡美人》一文,以直白露骨、充满情色感的写作风格,以此来表达他对少女的迷恋与对母性的美崇拜之情,具有直抒胸臆的特点。在文学情感上,第一,川端康成运用了费希纳原则[费希纳原则:属于实验派心理学,共有16种原则。]中的多样统一原则、和谐真实原则、清晰性原则、审美联想原则、审美的传导原则,来抒写他对少女美的崇拜以及对母亲的迷恋。第二,在对少女充满崇拜之情上,川端康成用伊德[伊德:属于三重人格结构学说,即本我,无意识的,由性本能组成,按快乐原则活动。]人格来表现主角江口,在文中他对美少女充满好奇,天性使他想要快乐至上,因此他反复出入“睡美人之家”。第三,川端康成在对少女的酮体进行描写时,采用了表现主义的写作手法,将主角本人面对睡美人时的直觉及想法抒情的展现了出来,内含坚实的艺术素养,将表象与意向成功结合起来,具有其独特的个性特征;第四,《睡美人》一文中以少女的酮体描述作为铺垫,千呼万唤的把主角对于母亲的依恋情结表现的淋漓尽致,不难看出这是属于文学情感中的俄狄浦斯情结[俄狄浦斯情结:恋母情节。]的直观体现。
论川端康成《睡美人》中的文学情感

  二.生死轮回之无常

  (一)梦境与生死轮回

  整部作品里面,虽然作者只在文尾提及到了两次死亡的情景,但是文中所构造的世界却随时被死亡笼罩着,作者在本作中所提及的死亡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人肉体的死亡,第二层含义是人的精神的消亡。有些人活着,但其实他已经死了,那些垂暮的生活在死亡阴影下的男性老人们正是此种情况,这与“睡美人”的那充斥着生命张力的肉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朝气蓬勃的婴儿到濒临死亡的病弱的老人,这是一种生与死的交替,这种交替一般而言是不能打破的。在书中,当江口在第5次到达“睡美人”旅馆后恰逢黑姑娘去世,该情节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江口在梦境中梦到当自己新婚旅行回到家的时候,在院子里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滴着血一样的红色西番莲”,这一梦境隐喻了过于旺盛的生命力。西番莲也被叫做大丽花,花的颜色十分艳丽一般为红色且给人一种娇艳欲滴之感,这就容易让人生出一种“物过盛当衰”的感觉。书中在多个地方均描述到了死者所具有的旺盛生命力,如“江口在抚摸着她黝黑身体之际时体会到某种‘传给我生的魔力’的战栗感”。黑姑娘有着强大的内在的生命力量,江口在这股力量作用下被挤向床外,江口自己的生命力原本所剩无已,但此时黑姑娘却力量过剩,不断把江口往床外挤,但这种生死平衡被黑姑娘的意外死亡打破。倘若说福良老人的突然死亡是能够被接受的,甚至说江口发生死亡也是能够接受的,但生命力旺盛的黑姑娘的突然死亡却给江口带来极大的打击,让他瞬间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让人深切体会到生命的虚无。川端康成通过梦境来隐喻生死轮回,可以用文学情感中的精神分析学说[精神分析学说:由无意识理论、三重人格学说和力比多理论、俄狄浦斯情结和梦的理论组成。]来解释,主角在平时对于生死轮回就多有思考,日思夜想,当衰老的躯体与鲜活的美少女相遇时,这种对生死的想法无意识的爆发再现在了主角的梦里。

  (二)意象与生死轮回

  此外,这种血色的“红”又与之前第四次去“睡美人之家”与少女同床共枕时所梦到的“白蝴蝶”又形成鲜明对比。在本作中“白蝴蝶”意象的是伴随着江口老人梦到凶残的大鸟叼食血淋淋的婴儿梦境而出现的,这是不祥的征兆的一种预示,在这之后不久,江口老人之友福良便突然毫无征兆地猝死在了“睡美人之家”。小说从深秋反常温暖的“小阳春天气”一直写到来年新年后的暮冬时节,从秋天红叶到写到了冬天的飘雪,从白蝴蝶写到红色的西番莲,而在“睡美人之家”中睡美人与老人沉睡的密室始终是以红色与暗色作为底色。川端康成在他的作品经常通过颜色的交替来烘托氛围,《雪国》中叶子的死亡方式是葬身于火海之中,作者将她的死比作白色的精灵消失于火红之中,运用红色与白色相照应;在《美丽与悲哀》中女主人公音子去京都游山玩水,创作绘画的时候,画幅中最突出的景色就是在零碎的白色无名花衬托下的浓烈盛开的红色山茶花,诸如此类,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红色在大多数民族的传统文化中都代表着火与太阳,进一步讲就是鲜血与生命。同时红色也因为它的鲜艳夺目而富有煽动性和诱惑,是使人产生冲动的一种颜色,它代表着老人死灰复燃的情欲。而白色以其“无中万般有”的特性,即作为死亡的象征(尤其在东亚地区),营造出一种被死亡笼罩的氛围,因而充满了神秘的色彩,象征着纯洁与神圣,自古以来就受到日本人民的敬仰和喜爱,从平安时代开始,就被认为是尊贵的颜色。因此我们可以说在这里红与白的交替就是象征着美好与丑恶的交替、生命与死亡的轮回。主人公江口老人前后五次出入“睡美人之家”的经历实际上是人一生从生至死的一个缩影,而在这来往反复的五次经历之中,江口事实上也或主动或被动的回忆了自己人生过往的种种。
  从作者的角度来讲,《睡美人》中生死两极有如红与白两色交映辉映。作者在小说中写道,与死一般睡着的姑娘躺在一起,如同死一般地睡下去,江口感到这是一种诱惑。主人公江口认为就算自己就这么永远睡下去,也不会懊悔。因此,当朋友福良老人猝死过后,按照“睡美人之家”女店主的说法,对于这些老人而言,也许他们是到了极乐天堂。江口是同意这种说法的,他认为这样的猝死是一种安乐死,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相当幸福的死法。但与此同时,“透过眼帘处观察到姑娘胳膊的江口却又仿佛看到了生的诱惑”,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是种对生命的恢复。所以主人公江口与其他老人来到这儿并非就是为了求死,而是由生望死、趋死而生,通过对睡美人青春肉体的接触从而获得一种对自己濒死肉体的生命力补偿。小说把生与死相互链接,使二者相互融合与转化,在这里死与生不是两个对立的东西,死事实上成为了生的一种延续。这样就实现了川端康成的“生死一如”的美学观。这种对生死轮回的暗示从作品中色彩的交替就可以看出。
  在川端康成之前的作品中,他所表现出来的对于生死的思考,仍旧是惧怕死亡的态度,并非像《睡美人》中,看淡生死,认为生命是有轮回的,生与死不是对立的,持一种“生死如一”的观念。例如,在《雪国》中对于生死的描写有:“叶子的惊叫声传遍了岛村全村,叶子的腿肚子在踌躇”,“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袭来,使得他的心房激烈的跳动着”。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在本作中,作者对于死亡是持一种惧怕的态度。
  在书中的最后,主人公江口得知福良在猝死以后,遗体被送到了一家温泉旅馆。“温泉旅馆”是川端康成小说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意象,他的代表作《伊豆的舞女》设定的场景也是温泉旅馆。温暖的、生机勃勃的温泉与老人冰冷的、死气沉沉的尸体产生了强烈的对比,给人以冲击。
  正如人们所了解的,川端康成的一生十分悲惨,古稀之年的他以口含煤气管的方式自杀,其实从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些许倪端,起点亦是终点,终点亦是回归,在作品中虽然通篇都被死亡的阴云所笼罩,但本文的主人公江口老人从未惧怕死亡。他坦然的接受着自然的生死循环。这其实也是作者内在精神的一种体现。在他的潜意识里,将死亡视作是某种生命的回归与重新开始,认为死亡是颇具美感的。这种价值观的形成与作者川端康成的人生经历不无关系。川端幼年丧父丧母,少年时又遭遇祖父去世,他整个少年时代切身体会了生命的脆弱与世事的无常。青年时代,他经历了二战,目睹了国家的破灭与无数百姓的惨死。再加上日本传统日本美学中的“生死一如”、“侘寂”等传统因素的影响,于是死亡在川端康成的眼里,与其说是痛苦,莫如说是一种习惯。
  通过比对《睡美人》与《雪国》等作品,我们可以知道在《睡美人》中,对于生死轮回的情感是呈现接纳、理解和尊重的情感,而非《雪国》中对于生死是持恐惧情感。第一,川端康成在展现他对于生死轮回的思考之时,主要是用梦境的表现方式来叙述,即主角江口的多种潜在思想被压缩成一种现象,梦境加工后把江口潜藏的欲望表现出来。第二,川端康成还将文艺本质论[文艺本质论:艺术是人的本能的一种升华。]与梦境的表现手法结合在一起,将生死的概念转移到梦境中,运用艺术想象将其升华。第三,主角江口开始透过对少女的迷恋与依赖,看到了现实世界中生命不可避免的结局——死亡,是川端康成将主角江口的自我[自我:属于三重人格结构学说,代表理性,按现实原则活动。]人格表现出来的体现。第四,川端康成将其自身的情感都倾注于主角江口,对生死轮回进行思考,具象、升华了作品中对于生死轮回的文学情感。

  三、超脱与解放之情

  (一)“佛魔”意象与超脱

  日本的宗教历史源远流长,其本土的神道教可考历史超过2000年。但当我们回顾日本文学史,从平安时代的紫式部开始,对日本文学与日本作家影响最大的还是佛教。当一个人开始注重对生命与人性的思考之时,就很容易与宗教有上联系,川端康成亦是如此。他开始学习了解以佛教为主的知识,想要寻求自己对于生活和生命的困惑的答案。他自己在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曾谈到他自己对禅性与佛魔的理解,“我自己收藏着两幅一休的手迹,其中之一题有‘入佛界易,入魔界难’几个字,我经常在思考这几个字,也常挥毫题写这几个字。我们可以从很多角度来解释这句话,但如果要进行深一步的探究,可能就有着无穷的意境了。一休在‘入佛界易’的后面又增加了‘入魔界难’这一句,给我的内心带来较大触动。对于任何一个以追求真善美为目标的艺术家来说,他们想进入魔界但却有极易产生害怕心理,这时就会谋求神灵庇佑,而这种想法时而外露时而又隐藏起来,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命运吧,无魔界就不可能有佛界,但魔界的难度更大,通常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是难以踏入的”。
  在《睡美人》中主人公两次提到了“佛魔”这一意象,分别是在第4次与睡美人同床共枕时发出的感慨:“女性身体就是吸引男人进入“魔界”的最主要原因”和最后一次去“睡美人之家”时,对福良老人的猝死发出的感叹,“耄耋之年的死往往给人一种丑陋感……或者这是人再次踏入了极乐净土,但也有可能他是进入魔界”。作品中,主人公江口和其它老人都想通过与年轻的睡美人们的同眠而获得一些对衰颓的自我的安慰,这其实更象征了老人们企图通过堕入女体的魔道获得超脱与解放,即由“入魔”而最终能够“入佛”,进而脱离六道轮回之苦。从这个角度出发,善与恶不再是一种对立,而成为了一种经历;佛与魔也不再是绝对,而是一种升华;他们都是彼此的一部分,且作为彼此的一部分而永存。这恰恰契合了日本禅宗所谓“生死一如”的美学观,善与恶、佛与魔的流动就好比人的生老病死一般,是川流不息,此起彼伏的。为善为恶,入佛入魔,都只是对生与死的一种了悟罢了。人从入世开始便是对“恶”与“魔”的经历,而最终能放下“恶”与“魔”,便会放下对生死、物质、肉欲的执着而超脱一切,进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达到“善”与“佛”的境界。达到了这个层次人便能放下对现实世界物质生活的执着以及对生老病死的恐惧与悲伤。在川端康成的另一部作品《舞姬》[川端康成:《舞姬》,唐月梅译,木马文化出版社,2015年版。]之中,川端借由矢木之口说了一句“善人成佛,况恶人乎?”,这句话有助于我们理解川端的“佛魔观”。川端认为所谓的“入魔”,就是一种经历恶进而降服恶的过程,更确切的说,是对人生的苦恼、生命的脆弱、世事的无常的直面,正视人本身所要经历的现世的苦难。而“入魔界难”也正在于此:直面人生真实的丑是非常痛苦的,它伴随着人与生俱来的恐惧、孤独与无助,在这个过程中人的身心时时刻刻都遭受着恐惧与空虚的煎熬。只有直面并降服这种恐惧,才能真正的立地成佛。这并不是川端康成第一次诠释生死,在《舞姬》一文中他对于生死的诠释,仍旧是对生死持有惧怕的情感,用别人的感悟帮助自身了解思考生死。而《睡美人》一文中,作者所抒写的生死之情,是自己对生死有了切身的感悟,才创作出来的。

  (二)“睡美人”意象与解放

  有人提出文中的“睡美人”们是菩萨抑或是佛陀的化身。“妓女乃菩萨、佛陀化身”的故事在中日民间传说中自古以来数不胜数,中国唐传奇小说与日本江户时代的民间传说都有许多类似的故事。虽然在《睡美人》这部小说中作者没有提到菩萨化身为妓女这一意象,川端也无意借鉴那些传说故事本身,但并不妨碍他对这类故事中蕴含的舍身布施、慈悲为怀等佛教精神的欣赏。于是这部作品中川端康成在许多地方暗示着这些睡美人们与佛陀、菩萨的相同之处,首先这些睡美人们都是纯洁可爱的少女,且她们都处于无知无觉无思的昏睡之中,这里在某种程度上暗喻她们“六根清净”,赋予了她们如佛陀般的神圣性;其次她们与老人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突破禁忌,暗喻佛教清规戒律的约束,并通过木贺老人之口表达出“就像和秘藏佛像一起入眠”的意象;但更为关键的是,睡美人以一种静默的姿态为老人们提供了一个可以让他们寄托悲伤、绝望以及罪恶等的地方,犹如佛一般普度众生。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川端对禅性的理解与感悟,正向李泽厚所提及的,“禅反映的是某种人生态度,它打破了利害关系、时空、物我等因素的限制,是今天与昨天、虚幻与现实、主观与客观的融合,可以使人和宇宙融合为一体,让人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愉悦感,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能够更加坦然甚至是主动地去迫近自己的死亡”。这里从禅宗角度解释了江口老人为何在已经知道了福良老人猝死在“睡美人之家”的卧室之后,仍然义无反顾前去过夜的缘由,因为对江口老人而言,睡美人们是现实的、现世的、近在咫尺的能够引导他走上被拯救的归途的真实存在,而不是遥不可及的、虚无缥缈的彼岸的、虚幻的幻影。作为一个身处风烛残年,且对自己的过往人生充满着忏悔与悔恨的老人,通过这种手段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拯救。
  通过《睡美人》与《舞姬》的对比,可以了解作者对于日本禅宗佛魔观的诠释,不再是像《舞姬》中引用他人的感悟来抒写,在睡美人中,主角江口从亲身经历出发对入佛入魔有了自己的感悟,并做出诠释。第一,川端康成将主角江口已经上升到了超我[超我:属于三重人格结构学说,代表社会道德准则,压抑本能冲动,按至善原则活动。]境界,抛却了对于性本能的需求,理性思考之后,主角江口开始对入佛入魔进行思索与诠释,压抑其本能,超越对于美少女酮体的迷恋与崇拜,渴望追求精神世界的满足。第二,主角江口对于宗教的思考与诠释,是川端康成将马斯洛需要层次运用到江口身上的表现,在满足了生理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求和审美需要之后,入佛入魔正是江口的自我实现需要,想要认识到其自我的内在潜能或价值。第三,川端康成运用了高峰体验理论(加),让主角江口在得知福良老人死亡之后瞬间产生了对入佛入魔的真实体悟,惊奇感、敬畏感、幸福感等感觉充斥着主角江口,在转眼之后这一切又消逝不再。第四,川端康成还运用了存在性世界中的存在性价值,将其对于日本禅宗的思考与诠释,在艺术方面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将《睡美人》一文的文学情感进行改造和净化,脱离了初见时的色情低俗。

  结语

  《睡美人》是川端康成晚年困苦迷惑的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战后世界的精神创伤,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个人创作才华的枯竭,失眠等诸多疾病对其健康的不断折磨等等。都使原本就敏感而脆弱的他更加痛苦。作品中充斥的那种“独特而怪异”的黑暗与压抑也来源于此,可以说,《睡美人》是川端康成晚年内心精神世界对外打开了一扇门,从门外向内看去,作者晚年内心最深处的精神世界依稀可见。
  本文通过对《睡美人》进行详细的分析,并与《伊豆的舞女》、《雪国》和《舞姬》等作者其他作品相比较,了解了川端康成少女崇拜情节的由来、对母爱的迷恋与渴望、对生死轮回持平常心和对入禅宗佛入魔的自我感悟。对整部作品除了表面所看到的低俗色情之外,更能了解到作者在遵循本心的基础上出发,抒发了自我对生命、宗教、情欲的一些个人思考与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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