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万梅花拥一柴门”一句使得汪玉轸在吴江女性诗人之中脱颖而出,这一句也是她一生的写照。她的诗作就像从她的心里长出的梅花一样,从她的生活之中来,从她的不幸之中孕育。这现世生活的贫困,是她创作的源泉,是她要倾诉的灵感。
而以往将汪玉轸作为个案的研究材料过少,更多的只把她作为随园女弟子这一群体中的一位进行综合性的研究,本文站在前人基础之上,通过对汪玉轸生平及交游、诗歌题材、诗歌风格的分析,为其诗歌产生的价值做出较为客观的评价。同时对明清时期的女性作家个案研究材料作出补充。
一、汪玉轸的生平及交游
(一)汪玉轸的生平
汪玉轸,字宜秋,号小院主人,清朝中期的江苏吴江人,宜秋生年五十二,乾隆后期、嘉庆前期在世,著有《宜秋小院诗钞》,或说《宜秋诗钞》,在清代李堂的《缘庵诗话》中有记录,现今有朱春生在嘉庆十六年的辑刻本。
袁洁在《蠡庄诗话》中提及道:“吴江汪宜秋女史,父兄夫婿,皆非士人,境遇艰辛,藉十指为活。”汪玉轸的父亲王蓉亭是一个商人,他一共有五个儿子,但都不是喜爱学习读书的性格,可是他的小女儿宜秋却很聪明且喜爱读书识字。从宜秋五六岁开始,汪蓉亭就常常把她抱在膝头,教她读书识字。可惜在宜秋到了十岁的时候,王蓉亭因病去世了,也因此她的家庭环境突然改变。商人家庭的背景使得宜秋显然很难与书香世家的小姐结交,又突逢家道中落,最疼爱她的父亲去世,也不会有人再挂心她的读书问题。同时家中又没有多少藏书,只有李渔的《李笠翁十种曲》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她经常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直到可以背诵。“吴江女士汪玉轸,适陈氏……夫远出不归,幼儿女四人,衣食赖是。”[[[1]钱仲联;《清诗纪事·烈女传》,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版,第15797页]]珲珠的《国朝闺秀正始集》中也有记载:“宜秋工诗善画,所适不偶,乃卖文以自活。”宜秋的丈夫陈昌言不仅无名无才,而且还好吃懒做,还有赌博的恶习。为了求财,他甚至可以挪用宜秋的嫁妆来挥霍,结婚后宜秋的嫁妆很快就被他变卖一空,再加上先后生育有五个孩子,家中赤贫如洗。宜秋只能为人家做针线活来换钱买米,这时的宜秋每天听到的或许只有孩子的哭闹声和丈夫斥责。同时陈昌言还常年外出,养有外室,曾经一走五年不归,全靠宜秋独立支撑家政,抚养五个孩子,后来陈昌言回来后直接卖掉房产杂物,一去不返。家中只有宜秋与几个稚弱的孩儿,孤儿寡母生活实属不易。宜秋也曾一度贫困到了需要绝食的地步,王蕴章的《然脂馀韵》中记载:“宜秋丰才啬遇,贫至绝食”,根据宜秋自己的诗作也能略见一二,比如为答谢他人赠钱粮而作的《典质已穷,无以卒岁,赖竹溪诸诗人敛金相周,诗以志感》。
在开始学习作诗之后,宜秋又成为了袁枚随园女弟子成员之一。可见在以书香门第、官宦之女为多的随园女弟子中,宜秋是及少数家境贫寒仍然坚持对诗歌艺术追求的小家贫妇。依据袁枚在嘉庆元年,也就是1796年编撰的《随园女弟子诗选》的目录可以知道,这本诗选一共收录了共二十八位女弟子的诗作,其中就有宜秋的名字,但今存本只有十九人存诗,宜秋诗作已经丢失,但这可以证明宜秋实为随园女弟子之一。由此可以说,汪玉轸是随园女弟子中唯一一位生活贫困,没有经济保障的女子。在整个清代乃至整个中国女性诗歌史上,都很少有女性像汪玉轸一样能够在生活如此贫困的境地之下依旧坚持创作,宜秋对于读书学文的坚持可见一斑。袁枚对宜秋的才情是颇为赞赏的。袁枚在后来的《随园诗话补遗》卷八中收录了宜秋的《偶成》、《春夜》、《扫墓》等诗,并且评价道:“宜秋家赤贫,夫外出五年,撑持家务,抚养五儿,俱以针黹自给,而有才如此。”还让自己的侄女袁淑芳为其《宜秋小院诗钞》题诗,诗中写道:“一卷缥湘续玉壶,清吟字字出心裁。应知如此雕云手,定是前生带得来。”此外,根据袁枚所作的《金纤纤女士墓志铭》和《续同人集·闺秀类》,可以得知在第二次湖楼诗会之后,袁枚返回随园途经苏州时,在虎丘邂逅吴江才女,其中就有宜秋。
(二)汪玉轸的交游
清代中期以来,由于社会风气发生巨大变化,女性作家们也得到了与外界交往的机会。宜秋与其他随园弟子一样,也算得上交游甚广。作为随园女弟子,宜秋与其他弟子交游不甚密切,文字记载或诗歌唱和不多。只和同为吴江地区的随园女弟子之一的金逸有诗文唱和来往,可以称得上闺中密友。金逸,字纤纤,一字仙仙,今苏州人。曾作《题宜秋诗稿》:“空教费尽好才华,夫婿年年不在家。愿化相思一双鸟,替衔红豆到天涯。”,记录了宜秋婚姻生活的艰难困苦,同时对于宜秋丈夫常年不在家的情况,发出想变为相思鸟为宜秋寻回丈夫的想法。并且在诗中也对于宜秋的诗大加赞赏,写出自己如痴如醉诵读宜秋诗作的情景。也曾作《题汪宜秋内史诗稿后》,向宜秋说明自己心中的愁闷、寂寞。
除了与女性密友唱酬之外,宜秋与吴江诸子的交游首先要从家境贫困的境地开始说起,在宜秋的丈夫陈昌言变卖家产一去不回之后,宜秋母子竟然无处可居。宜秋的表弟,名唤李铁门[[[]张寅鹏主编:《清诗话三编》(《蠡庄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心肠很好,于是将家旁边的一个小茅草房借给宜秋母子栖居,还因为看不过去宜秋母子的悲苦,于是常常从旁接济。宜秋的这位表弟也是吴江诗人,有记载云,一日李铁门拜访宜秋时,从宜秋的针线筐中发现一叠诗稿,很是惊奇,于是询问宜秋,宜秋不好意思的回答道:“日前过君家,见架上元人诗一册,窃携以归,俟家人熟寝后,灯下默读,心为之开,学作数语,自知鄙俚,未敢示人。”[[[]王英志:《大家之女与贫者之妇——随园女弟子钱孟钿与汪玉轸》,苏州大学学报,1994年第4期]]李铁门却很赞赏宜秋的诗才,也因此将自己所藏名人诗稿借给她看,接着鼓励她作诗,这大约也是宜秋开始学习作诗的契机所在。并且后来李铁门自己与宜秋也唱和甚多,如《送铁门内弟之淮上》。几年间就得诗千首,都是宜秋在忙完一天之后在灯下琢磨练习,有的因为只是口诵而无存稿,有的太过繁忙也没有收拾保存。所以后来朱春生为她作集的时候也只搜集了二百来首诗,二十来首词,大约仅仅是宜秋全部作品的五分之一,朱春生自己也写道:“强半从诸生卷册中汇而录之”,编为《宜秋小院诗钞》。
而在吴江地区,宜秋的诗才一直是得到当地文人的认可的,如袁棠、徐达源、郭麐、陈燮及其老师袁枚等都与宜秋有唱和往来。愿意与宜秋结交的吴江诸生看不过宜秋母子的艰难,都曾或多或少接济过宜秋,宜秋也为此作《典质已穷,无以卒岁,赖竹溪诸诗人敛金相周,诗以志感》,告诫自己的儿女要记得恩人们的恩德,“汝勿太憨痴”,甚至写道公婆“泉下亦衔恩”。

二、汪玉轸诗歌创作题材
(一)题画诗
题画诗是诗家的一个门类,通过画,趁兴而为,面对一幅画作诗,每个人可站在不同的角度,去欣赏领会,不同风格的诗人,可以写出不一样的、形式多样的诗。题画诗若想得当自然要符合画里的意思,诗如画,画如诗。但一首题画诗若想给画面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则更要有诗人自己的思想在其中,不同于单纯的诗,题画诗更是要表达自己的思想,否则难免沦为贫庸。
宜秋拘泥于贫困,无缘在父兄夫婿的带领下,像其他随园女弟子一般游历山水,但其才情却能在少数几篇流传下来的题画诗中可见一二,比如题吴兰雪《新田十忆图》。“一幅生绡一段春,乡心真似转车轮。”就十分精妙的将思乡的心情比作车轮,而后的“生性清寒侬自笑,就中毕竟爱梅花。”也能看出宜秋对于梅花的喜爱之情,以及宜秋自己清寒的性格,“只是不堪追忆了,门庭冷落故园荒。”似乎能窥见宜秋对于幼时的那一丝怀念的心情,也衬得她如今的生活越发难捱。
再如《水村第一图》。“溪流曲折路迂斜,老屋三间树影遮。漫道水村秋一色,小桥春涨有桃花。”当然最能体现宜秋才情的,当属宜秋为郭麐的《水村第四图》所作之诗《题水村第四图》。
这是一首题画诗,背后还有一段山河入墨的文化故事,著名的画作《汾湖水村图》是元代赵孟頫的作品,作品当中苍远、脱俗的意境,对明清画家影响颇深,以至于后世许多学者都自发为其续题、续画,甚至到了民国的时候,还有南社成员周芷畦依照此画绘制了《水村第五图》。
乾隆嘉庆年间,著名诗画家郭麐,号频伽。他曾作《水村第四图》,请人们在上面题诗,汪玉轸才华颇丰,但平素无人得知,她为这幅画题的诗中有“万梅花拥一柴门”一句,郭频伽读后非常惊喜,还拜托了画家奚铁生为这句诗补画,绘《万梅花拥一柴门图》[[[]钱仲联:《清诗纪事·烈女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5799页]],一时间更是引得名士学者纷纷为其画作诗,这首诗就是《题水村第四图》,也从这首诗开始宜秋的才情渐渐为人所知。
一首让郭频伽毫不犹豫地补画的诗到底好在何处呢?首先是一个浪漫的开篇,明明画中画的是水村,但是宜秋写道:“深闺未识诗人宅”,“我”身在闺房之中,家中又无人可依,生活尚且不能自足,这诗人的住所我何曾有幸能知道呢?但是我想象着诗酒剑的远方,写下这一句:“昨夜分明梦水村。”在宜秋的想象当中,诗人的住所就进入了她的梦中,梦中有她的期望,有她的诗篇。郭频伽在《灵芬馆诗话》中说:“余旧居芦墟,去分湖半里。天朗气清,湖光荡目,吴中远山,一痕如黛。”“我”以前住在芦墟,离着分湖大约半里路。有时候天气好,朗朗清清,湖面上波光粼粼就让人眼睛都睁不开,再看着这吴中的山,就像一道黛色的痕迹映照在天空之上。画中景色大抵如此,已然是美轮美奂,可是宜秋却说:“却与图中浑不似,”原来宜秋想象中的诗人住所并不是画中的样子,真实与虚妄相交,让人不禁想知道在宜秋心中诗人该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渴望一瞥她神秘的思绪。前三句已经足够铺垫了,最后一句让整首诗的境界陡然提高:“万梅花拥一柴门。”原来是万万簇的梅花拥着一座柴门农舍,那梅花合该是色彩浓郁地盛开着,红梅艳艳,那居所却又该是古朴简单的,却又因为这怒放的梅花多了一丝高远的隐士之风。
很显然,这首诗在意境上是非常新颖的,题画却不止写画,宜秋将自己的心绪融了进去,天然的景物被她赋予了精神性,变成情绪的对象,而且,梅花在雪中熠熠生辉,凌寒中的芬芳,几乎可以说是宜秋自己的写照了。她就是傲然的雪精灵,她的孤寂和平凡,与这不争春的花朵的崇高和纯美相互辉映,不仅与画作的作者远离世俗的隐逸心灵相契合,也是宜秋自身精神境遇的反映。而且诗歌语言流畅朴素却富有诗意,新颖的想法非常巧妙。所以这首题画诗得到了郭频伽的赏识,而借此宜秋的才情也为世人所知,我们才能有幸在人间认识这位多才多情的女子。
(二)唱和诗
宜秋困苦,与袁枚交往亦不深,著名的两次湖楼诗会也不曾参加,诗歌唱和上并非与友人的交游快乐,多见与其诗友金纤纤,二人借诗歌相互慰藉。
纤纤和宜秋的不同在于她和丈夫陈竹士的婚姻是甜蜜的,袁枚在《随园诗话补遗》中也赞道:“伉俪之笃可想”[[[]王英志:《袁枚全集三·随园诗话补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13页]],这固然是纤纤幸福所在,却也是纤纤忧愁所在,纤纤体弱多病,眼前的幸福能抓住多久不得而知,一个年华正好的女子,有宠爱自己的丈夫,却要忧心自己随时会撒手人寰,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颇有《红楼梦》中的黛玉之感,故而纤纤也如同会写下《葬花吟》的黛玉一般,对季节变换、时光流逝有着极大的感触,诗中也不乏郁闷凄楚的情感,曾作《寄怀宜秋院主》一诗,诗中写到“落叶生空响,凉风著意吹。三分新酒病,一卷故人诗。晓梦残灯觉,秋怀老树知。吴淞川里水,流不尽相思。”诗中这些“落叶”、“凉风”、“晓梦”、“残灯”、“老树”等的意象都可以看出纤纤诗中的凄苦,仿佛生病的诗人一样表现出一种生病的状态,实际上正是诗人自己的心境所造成的,这种心境使得纤纤的诗歌呈现出幽愁的风格。
而宜秋,生活赤贫,丈夫常年不在家,诗中所说的凄苦当然不比纤纤少,两位女子就在诗歌的来往唱和之中结下了友谊,宜秋在纤纤因病早逝后写下“入梦想从君,鹤背恐嫌凡骨重。遗真添画我,飞仙可要侍儿扶。”这样的充满浪漫情调的挽联寄托思念。可以想见,在宜秋眼中,她与出身良好又诗才惊艳的纤纤或许就是云泥之别,她眼中的纤纤,是仙女,是来尘世受苦的飞仙,把让人无比哀婉的死亡写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浪漫。因此在纤纤离世之时,也试图随她而去。另外还有一诗《读纤纤夫人<瘦吟楼诗稿>,中有见怀五律,系去秋所作,当时未寄也。感旧怆今,次韵一首。时甲寅六月晦日》。诗云:“不管幽兰殒,霜风一夕吹。人间留我在,身后读君诗。鱼雁当时杳,心情各自知。卷中酬唱迹,零落动哀思。”首联的“幽兰殒”还可以看作是平常的悼亡之词,将纤纤的离世写作幽兰殒命。但颔联的一句“人间留我在,身后读君诗。”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白居易在《梦微之》中的“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之意,语言平白无奇,但流露出的那是何等的思念啊。想念你想到好像这人间都是不解风情的囚牢,一定要留我一个人在这浩渺人间里。这人间风景当然美不胜收,但我穷苦一生,何曾有幸赏玩,只从你诗篇中窥得一眼。可如今我在这人间,见不到你的音容笑貌,听不到你为我吟诵的诗篇,只能独自一人看着那些你曾经写过的诗篇,你再也不会为我的境遇哀婉写诗,也不会再邀我去诗会游玩。那我一人,留在这人间,又有什么意思呢?再到颈联“鱼雁当时杳,心情各自知。”,宜秋这样的思念,可是无论是鱼龙还是鸿雁,这千年来寄信传书的象征,也不能将她的思念传到纤纤耳边,天人永隔当真是永隔。“杳”之一字既是纤纤再无音信,也是自己再无人可诉,从今以后,生活的艰辛,除了诗篇,又付与何人说。尾联一句“零落动哀思”也正是宜秋孤独心境的写照。
整首诗语言朴实无华,可是思念的情意却令人动容,看似平淡的句子,都藏着很深的怀念友人的情意。当好友去世一年之后,忽然见到好友生前想念自己的诗作,睹物思人,又想到或许再也无人如同好友一般挂念自己了,感慨万千之下想到只“留我在”,这是何等的沉痛啊。
除去纤纤以外,宜秋与当时吴中诗人也有交情往来,诸生多照拂宜秋贫困,宜秋也作诗感谢,有《送铁门内弟之淮上》、《送袁湘湄先生之淮上》等诗为证。
(三)闺怨诗
宜秋因为自身境遇的不同,她的闺怨诗也与一般女子所作的闺怨诗有所不同,除去借风花雪月表达自身哀怨之外,如《夜坐》、《偶吟》、《秋夜》等,也有写实写事的部分,如《扫墓》、《风雨连宵杂然有感》等。这部分诗作跳出了大部分闺怨诗一味抒情的状况,将写实记事绘景融入了诗中。
《风雨连宵杂然有感》之二全诗如下:“室无长物一椽宽,照壁残灯影怕看。风雨潇潇虫唧唧,一声声和柝声寒。”其中第一句“室无长物一椽宽”就非常写实,将自己家中的情况写的非常清楚,宜秋并不是因为连宵风雨就陷入主观的哀怨愁苦的情绪中,而是这风雨连宵的雨夜,静谧而又无人打扰,白天在繁忙之中无暇思考的事情跳入脑海,让宜秋再次清楚的看到了家徒四壁的困窘。第二句中“怕看”一词写尽了宜秋的苦难,旁人看到这个场景无非是不忍心,而宜秋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也只有不去看不去想,以忙碌忘记自己内心的孤苦,可是宜秋是那么敏感的女子,一旦到了这一晚一样雨夜里,她就不能忍心多看自己的现状了。那么现状是怎样的呢?后两句“风雨潇潇虫唧唧,一声声和柝声寒。”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和虫鸣声,和着打更的声音只让宜秋觉得凄寒,这静谧的雨夜中,有着各样轻轻的声音,合起来却让人不禁为宜秋的心境落泪,这是何等的困苦,才能写出这样的字句。这不是风花雪月的闲愁,这是真真实实的杂然有感,诉不尽,说不清,只能和着风雨声汇成一首诗。
而在《扫墓》一诗中,宜秋记录了自己给公婆扫墓时的心情。从“卮酒亲斟拜墓台”到“淅淅风旋纸陌灰”,十分写实的写明了宜秋斟酒为双亲扫墓的情形,风卷着纸灰打转,宜秋身形单薄,哭湿了罗巾。扫墓本就并非喜悦之事,单从题目就读出萧瑟之意,开头四句更是勾勒出了诗人自己的形象,一位孤苦无依的妇人形象栩栩如生,让人读之动容。再从“略慰九原思子意”到“家事从头说一回”,写到宜秋自身已经是“弱息”、“病躯”,可是丈夫不在家,如今也只能在公婆的墓前说说家里的事情,慰藉自己。活着的丈夫不可靠,难道已经逝去的长辈就能给宜秋多少帮助吗?宜秋写的是“说一回”,可是说百回千回,也无济于事,她还是只能拖着病躯照顾幼儿,一个人撑起这个家。“荒原日落野禽啼”这一句,几乎让人读到了“风急天高猿啸哀”的意境,荒芜之处,荒草蔓延,能够倾诉的只有黄泉陌路之人,稚儿亲子固然有所安慰,可是“幼女牵衣寻旧路,痴儿弄水恋寒溪”,小女儿着急要回家,小儿子又留恋溪水边,宜秋一边得哄着女儿,一边又得担心儿子着凉落水,这满心孤苦又哪里是幼子可懂的,宜秋闲不得,没有空闲去细细诉说自己的幽怨。到了日落时分,身边还有野禽啼叫,肃杀荒凉的环境,只惹的宜秋“泪眼模糊极望迷”。“松枝似比前年长”四句,详细描写了宜秋牵儿抱女归家时看到的景色,景色相较前些年有了不少变化,可是宜秋的生活哪里看得到变化,她日复一日都辛劳,似乎看不到尽头。伴着“晚风日暮”,连荒草都“凄凄”。
宜秋的闺怨诗颇有白居易的“诗歌合为事而作”之意,有事可记,有情可诉。也正是因此,才显得宜秋之诗真挚动人。
三、汪玉轸诗歌艺术特色
自唐宋以后,清代诗歌创作就是另一个高峰,各种流派争相传播,诗歌题材、内容、语言等呈现百家争鸣之风。而到了乾嘉之际,文学上“考据风”蔚然盛行,引经据典,“无一字无来处”的要求,固然考验写诗作对之人的学识,可是诗歌也容易流于形式套路,无法再为诗人写情记事。而此时,袁枚及其弟子独举“性灵”,提倡追求自我、崇尚真情的文学,为清代诗坛带来了一股清风。汪玉轸作为随园女弟子之一,其诗词的艺术特色有很大一部分与性灵派不谋而合。
(一)灵动纤婉的意象
所谓灵动,主要在表现“灵”上,自然界中无情的草木在宜秋笔下却有了灵性,成为了有感情的生命,能够感受诗人的喜怒哀乐。如“风雨萧萧虫唧唧”,雨夜寂寥之中,连风雨、虫子都能理解诗人的无奈困苦,虫鸣伴着雨声,也伴着夜半难眠的诗人;“荒原日落野禽啼”,则是这野禽都感受到了诗人对家中长辈的深切思念而在日落时分替诗人哀叫了。这些结合自然之物的描写都使得感情表达格外的强烈。
而纤婉多指创作中意象的选择十分纤细。诗中意象多选取“梅花、柳絮、残灯”等,组成的景色也多是“暮春、晚秋、雨夜”等。这些诗中所描写的飘摇无依的景物、细微的节气变化都恰好触碰到宜秋心灵中被常年桎梏的最柔软、最敏感的神经,物我两合,写景也是写自己,使得这些景物中蕴含了宜秋的情感。宜秋将这种种由景物所带来的情绪,再带入自己的创作,便形成了其作品细腻和婉约的特质。如《偶吟》中写道:“风飘柳絮雨飘花,多少新愁上碧纱。”,这其中所选取的意象柳絮,自古便被看作是飘零之物,宜秋看到这细微的,绵软的柳絮,不免想起了自己,将自己的感慨写进柳絮之中,让读诗的人不单单只读出宜秋一人的无助,更能联想到女性千百年来飘零、无所依靠的状态。
宜秋在自己的诗中,以其独有的敏感温柔的视角,让这些纤细的意象也变得灵活生动,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能与诗人一起感受飘零此生的孤苦,万物有情。这些意象的选择就形成了宜秋自己独特的,非常婉约细腻的风格特征。
(二)自然朴素的语言
“性灵派”本身就主张用口语化、天然化的语言表现真性情,甚至认为“口头话,说得出,便是天籁”[[[]王英志:《袁枚与随园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5页]]、“家常语入诗最妙”[[[]王英志:《袁枚与随园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76页]]。而且从客观角度来说,女性诗人大多没有机会系统的学习四书五经,所以整体而言自身学识相较于男性诗人并不是很高,创作起来就很难自如的引经据典,所以也更喜欢以自然的口语化的语言来抒写自身感受,诗歌更重视感觉。也正是如此,在“考据风”盛行的乾嘉之际,随园女弟子的诗歌语言也更加显得朴实无华、清新自然,没有堆砌典故之嫌。
宜秋显然也在此之列。诗歌整体偏向口语化,不见典故。例如《夜坐》一诗,“夜静更阑犹未眠,薰炉香尽不生烟。推窗且看中庭月,影过东墙第几砖。”从诗题就可一观,十分直白简单,整首诗语言自然流露,描写夜深还未眠的诗人看到的周围景物,薰炉中的香烧尽了也就没有了袅袅烟气,于是诗人推开窗户看看月色,数一数月影照过了东墙上的第几块砖。语句质朴,读来自然流畅、沁人心脾。其他的作品如《秋夜》中的“斜月一丝凉欲坠,露光都在碧芭蕉。”,《水村第一图》中有“野水无风细作浪,连三白荡接分湖。”等都能看出宜秋诗歌语言上简单质朴的特点。
宜秋的诗歌语言质朴,做到了“性灵派”追求的流畅、简单,而且文辞中没有浮华艳气,只是用心书写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感受,显得十分清新自然。宜秋的诗歌当中更多的是运用生活化的语言,诉说她生活中所见的万物百态,通过简单的描写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诗歌没过多的夸张描写,但是景物形象生动活泼,语言表达上自然朴素。
(三)真挚动人的情感
对于宜秋来说,诗歌是她倾诉的朋友,其中所蕴含的感情,自然不存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揉造作,而是充满着真挚动人的情意。
在题画诗中,宜秋大胆而新颖的切入角度就令人眼前一亮,宜秋题画,也是自题,在这幅画中,她融入了自己的感受,不单单是题画,还注入了思想与灵魂,大胆的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想必正是这思想与郭频伽不谋而合,宜秋的诗才能打动他为之补画吧。而在唱和诗中,更是如此,宜秋的交友圈相较于一般女子自然宽阔,可如果于随园女弟子相比,则远远不足。而正是因为少,才显得知交一二更珍贵,而在这些往来唱和中,宜秋不吝于表达自己的喜爱与感谢之情,也不怕表达自己的担心与害怕之情,读诗就能知道,这些人对于宜秋来说,真的是至交好友,可以说开心的事情,也能倾诉难过的事情,可以说女儿家的心事,也可以倾诉妇人的贫苦。而在宜秋的闺怨诗中,更是如此,因为生活的不幸,使得宜秋的哀怨有实际的出发点,抒发出的情感也更引人不忍。这样一个多才多情的女子,本该在秀丽的庄园之中,做秋千纸鸢之戏,最哀怨之事不过是昨夜风雨,窗前的落花多了一朵。而现在宜秋却是真真实实在忧愁生活的贫困,这诗中之情,怎能不动容?
宜秋的诗词,都是细致真实的,故孔子虽言:“哀而不淫”,但宜秋的诗即使哀伤到极点,也还是让人觉得情真意切。
四、汪玉轸的诗歌价值
宜秋作为随园女弟子之一,其诗歌的价值更多是融于随园女弟子这一群体之中,不能仅仅说是宜秋一个人的价值。但随园女弟子这个群体因为有宜秋的加入也有了更深一层的价值所在。
(一)以诗证史的认识价值
“以诗证史”是现代史家认可的一种研究历史的方法,用诗歌作为“史料”来证明某段历史的真实性,也就是用文学作品来从旁证明某段历史。“以诗证史”这种研究方式在文学领域中运用精妙的当属陈寅恪先生,他所写的《元白诗笺证稿》就将其使用的十分高明,揣摩其意,结合陈寅恪先生讲课时所言:“中国诗虽短,却包括时间、人事、地理三点。中国诗既有此三特点,故与历史发生关系。把所有分散的诗集合在一起,于时代人物之关系,地域之所在,按照一个观点去研究,连贯起来可以有以下的作用:说明一个时代之关系;纠正一件事发生及经过;可以补充和纠正历史记载之不足。”可见陈寅恪先生认为“以诗证史”重点在于“时间、人事、地理”[[[]刘隆凯整理:《陈寅恪“元白诗证史”讲席侧记》,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版]]三要素。
宜秋的诗中,描写自身情况的句子都十分真实生动,想从中得到有关于“时间、人事、地理”的信息并不困难。细腻的描写如果作为乾嘉之际底层百姓的生活研究佐证,非常适合。宜秋的诗有其自身的真实情况描写,脱离了闺阁诗常见的闲愁,有更多的现实意义。宜秋的诗所描写的情景,符合清代自乾嘉以后由盛转衰的情况,底层百姓生活已经大不如前,商人家庭面临破产,家中女眷生活困苦。同时,宜秋与其丈夫的关系虽然在宜秋的诗中没有言明,但以宜秋诗中所表现出的生活状况,加之宜秋密友金逸诗中所反映的内容来看,宜秋的诗也可以充分说明清代时期男女两性关系还存在巨大落差,女子在婚姻关系中地位低微,没有保障的情况都体现在宜秋的诗中。宜秋的大部分诗作作为历史研究、封建社会研究的材料都有很好的认识价值。
(二)女性觉醒的社会价值
从明代中晚期开始,资本主义就在我国萌芽发展了,开放的经济交流也就带来了更加灵活包容的文化交流。在这种文化交流的引领下,明清时期的百姓,包括女性群体也开始发生思想上的变化。到了清代中后期,女性思想相较明代又有了很大的解放,女性自立意识得到了觉醒。但是尽管如此,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仍旧充斥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情况下,许多士人大儒不遗余力地帮助女性群体对抗舆论压力,解除思想束缚,在行动上帮助女性群体,思想上鼓励赞扬女性群体,促进女性群体的觉醒与解放,推动社会发展。
袁枚就是这些士人大儒的其中之一,他大力招收女弟子,给希望拜师学习的女子提供机会。这一举措给随园女弟子以及其他女性作家的作诗写文都带来了巨大的鼓舞。一时间,招收女弟子,女性作诗的风气更盛,对自袁枚随园女弟子之后的女性作家发展有促进作用。而宜秋作为一位生活境地艰难的贫家女子,能够跻身随园女弟子之列,更是打破了女子学文只限于大家闺秀的情况,颇有孔子所言“有教无类”之意。更加拓宽了女子读书的范围。
同时,女性作家群体的活跃本身也在推动女性读诗学文,在清代,女性自发结成诗社的情况蔚然成风。在曹雪芹《红楼梦》中也有大观园中的女子结成“海棠诗社”,互相写诗品鉴的描写。可见当时女子写诗已经是常有之事,促进了女性群体接触知识,为思想解放又提供了强大助力,两者相辅相成。
(三)诗歌结集的文献价值
中国自古以来并不缺少女性作家,历代有名的女性作家不在少数。但是大多数女性作家的作品都为残篇遗章,并没有集成专门的诗集或文集保存,更遑论流传于世,使得不少女性作家的作品遗失在历史长河之中。而从乾嘉以来,女性作家不但积极创作,作品更是大部分能够结成诗集,大量刊行。
而这其中,随园女弟子的推动作用不可小觑。随园女弟子们除了在袁枚的指导下学习“性灵派”作诗风格,创作大量诗文以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作品的结集与流传。例如袁棠、袁机、袁杼三姐妹有合集《袁家三妹合稿》、金逸有《瘦吟楼诗草》、骆绮兰有《听秋轩集》等等,数量繁多。袁枚更是为其女弟子们编纂并作序了《随园女弟子诗选》。如此多的诗集问世并流传,为后世保留了无数温婉清新的诗文。这种出版诗集的做法为自己、更为广大女性作家在以男性文人为主导的文坛上赢得一席之地,以能够与男性作家同台竞技。
宜秋也有幸由朱春生编辑,结集《宜秋小院诗钞》刊行。在当时以及后世都引起了极大的影响,为目前的明清时期女性作家研究留下了宝贵的文献材料。
结论
总结宜秋一生,幼年时期在父亲膝前吟诵的温情也被后来经年的贫困消磨殆尽,但好在,那些年里她还可以将自己的情意写成诗篇去倾诉,将那些不知与何人说的孤苦全数写在她的诗中。字字泣血,却又在这血中开出了花。就像她早年写的那一句“万梅花拥一柴门”,她隐在那柴门之中,境遇艰辛,可是柴门外开着万簇梅花,从她的心底开出。
对于汪玉轸的诗歌创作研究,是为了丰富明清时期女性作家的研究资料。更细致具体的从诗歌题材、诗歌风格、诗歌价值等方面对研究进行补充。为中国的女性作家研究更添财富。也为明清诗歌研究更添一笔。
作为唐代以后诗歌再一鼎盛时期,加之女性作家群体的出现,使得明清时期的诗歌颇具争议。同时本文也有尚待论证的观点,期待更多的研究者们能注意到明清时期的女性作家,给予她们更客观、公正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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