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为仁诗歌研究

　　查为仁（1685-1749），一名成苏，字心谷，号莲坡，又号花海翁。天津水西庄第二代主人。清代著名诗人、书画家和诗文批评家。先居浙江，迁居直隶宛平，后迁居天津水西庄。查为仁出身盐商之家，家境优越，他勤奋好学，天资聪慧，博览群书，少时才华横溢，颇有佳句问世。康熙五十年，他以本人才学举顺天乡试第一，但随即被人弹劾主考官舞弊，买卖功名。为仁为巨富子弟，有贿赂得中之嫌疑，亦被劾入狱。为仁愤然却无法为自己申冤，在狱中仍以顽强毅力刻苦读书。事后虽“越八年，事己，释之出，赐还举人”[1]，但他深受打击。但是，查为仁所处的康雍乾三代，文字管制尤为严重，各种文字狱层出不穷。所谓“江山惨淡埋骚客”[2]，查为仁不敢也不能在诗作中表达过多的政治相关的内容。于是乎，查为仁选择的离开仕途，归隐水西则是他的一种在坚持人格和政治高压之间的妥协。这些变故，使得查为仁的诗作意蕴在深层次上发生了转变。这次冤狱虽然是为仁孤高愁苦，但却没有磨灭他那颗执着的心。因而这种在平淡诗文下不甘的意志，被广大文人所认可，吸引着他们，这成就了水西庄的文化氛围，也成就了查为仁。作为一个仕途子弟，他遭遇了挫折，但是作为一个文人，他的境界却得到了升华。

　　查为仁不同阶段诗歌创作及思想意蕴

　　我欲控青虬，八极纷回翔。振辔崆峒顶，息驾华胥乡。道逢飞黄子，并坐白玉床。饥则茹桂食，渴则餐天浆。

　　此诗作于顺天乡试成绩新出，查为仁高居榜首，正是年少得志，心有豪迈之意。“青虬”出自屈原《渡江》“驾青虬兮骖白螭”。驾着青虬飞翔，整个天空都是我肆意回翔的地方。挥动辔头，瞬息间就飞到了华胥乡。路上碰到飞黄子，和他一同坐在白玉制的床上，饿了则吃桂花做的食物，渴了就喝天上甜美的琼浆。此诗以寻仙为主题，实际上是抒发了为仁心怀天下的远大抱负。前四句里，“驾青虬”隐含自比屈原之才，夺得乡试第一，自己即将考取功名，纵横宇内，为国效力。“八极”之内都是我表现才华的舞台。飞黄子是古代传说中与许由，巢父等人一同修身成仙的仙人。将自己与古时圣人相提并论，其自信与豪迈可见一斑。全诗文笔朴实，并没有附以华丽辞藻，天然之意油然而生。但平铺直述之中又蕴含深意。为仁自信的态度跃然纸上。

　　查为仁家境富裕，远方亲戚查慎行、查嗣瑮等皆为当时享誉海内的文人。这给为仁的诗歌创作带来了良好的环境。正所谓[[1]:《大清畿辅先哲传》[2]:黄仲则，《寄洪亮吉》]“近朱者赤”，查慎行等人给于为仁的诸多指点，给其诗作风格带来了深远影响。查为仁曾学诗于查慎行，他在《莲坡诗话》中曾谈到幼年时查慎行对自己的指导：“家伯初白老人尝教余诗律，谓诗之厚在意不在辞，诗之雄在气不在直，诗之灵在空不在巧，诗之淡在脱不在易，须辨毫发与疑似之间”。这些话对于正处于成长期的查为仁来说意义非凡。他谨遵这位家伯的教诲，在幼年时诗歌创作中表现出清淡平和、不赘雕饰的风格。“平淡中见深意，自是妙趣天成”，用简单直白的话语，勾勒出轻松别致的氛围。在查为仁所著《无题诗》集里，查慎行作序曰：“所为诗多与古人相颉颃”。除此之外，查慎行、查嗣瑮等还曾居住于天津数月，邀请文人朋友在堂内吟诗作对，那时的查为仁耳濡目染，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极大兴趣，也得以开阔视野。

　　一个人的诗歌创作风格是受到个人的修养、长辈的教导、同辈之间的交流和人生际遇等多方面因素影响的。查为仁正值得意之时，突遭横祸，凭自己实力考取的乡试第一，却被人诬陷为是买卖功名，“查为仁之父查日乾，请人为伊子代笔，贿买书办传递文章”，父子二人被逮捕入狱。这对于一个对自己文华充满自信的读书人来说是奇耻大辱。少年雄心比天高，本踌躇满志，欲展鸿图，眼看“直挂云帆济沧海”的理想可以实现，却锒铛入狱。这次入狱让为仁深受打击。他对于仕途，对于社会现实，对于官场有了更深的认识。

　　而其风流自适、流连诗酒也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由此，他的诗作也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即狱中诗作，他入狱之后心情是极为复杂的，既有坚定心志的自我慰藉，又有身陷囹圄的担忧，在狱中的一些所见所闻又让他产生了略微的苦中作乐的闲情。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得他在狱中的诗作往往呈现出以下三种不同的风格。

　　在清代当时，当权者对于文人的思想管制尤为严重，文字狱在康乾之时特为盛行，更不必说本身就处于狱中处处受监视的查为仁了。在狱中为仁的诗作中，他因为现实的压力无法将自己的苦闷说出，只能寻求其他的排遣之法。逃禅避世，是大多数文人调节心灵的方法，为仁也不例外。

　　富贵疏者合，贫贱亲者离。交情尚如此，何况臧获为。伊予触童网，摧残颜色低。岂无将伯呼，掉头谁为窥。（《伤仆》）

　　通过颂禅，悟禅来寄托空虚的内心。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仁他们所需要的其实只是填补那种因为悲惨遭遇而伴生的对人生、理想的幻灭之感。这种心中理想的幻灭让人失去对未来的信心，没有一种信念可以寄托，牢狱中的漫漫长夜会让人发疯。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对于入狱的为仁来说，显得颇为残酷。自小未受过大挫折的他，突然至于家道中落，身世浮沉的境地，让他对自己，对未来产生了怀疑。这种深深的孤独感侵袭着他的内心。他一度认为自己前途黑暗，毫无光明。当初“驾青虬”的豪情被牢狱中冰冷的枷锁所束缚，他被迫接受了现实，认识到自己被权贵斗争所牵累。这种痛苦让他产生了浓郁的幻灭之感。倘若继续如此反复咀嚼伤痛，或许我们就见不到之后的查为仁。所幸他在狱中结识了一位佛法大师，在与为仁诗酒唱和之时了解到为仁的内心苦闷，随授其佛法。查为仁跟从高云上人演习佛法。从中禅悟九年。悟禅所带来的人生感悟，让他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人生轨迹。而佛学中众生受难的理念也给为仁以心灵寄托。这些思想的变化也在他的诗作中反映出来。

　　在高云上人收查为仁为徒时他写道：

　　年来人事总违情，顷拜佳名赐更生。热恼渐除八垢埽，净名常倚六根清。（《和杜鹃老人五过西庙原韵广为八首》其六）

　　此时为仁已经在狱中监禁7年之久。长期的监狱生涯并没有磨灭他那颗聪慧的心灵。他深悟禅意，得到高云上人的认可。收查为仁为徒，，改名为更生，赐号莲坡[[[3]：查为仁，《蔗塘未定稿》，上卷]]，并助其“解四缚，示六通”，度其皈依。此诗变作于那时。所谓“四缚”“六通”为佛教用语。“解四缚以示六通”佛语曰：拜托世俗凡尘的爱欲、嗔恙、执见，从而消除一切烦恼，通达一切荣辱，达到自在往来，无物可阻的境界。查为仁在经历顺天案打击之后，心里创伤无疑得到了抚平，做到“热恼渐除”、“六根清净”。终于能够与“违情”的“人事”斩断关联，抛开烦恼，在内心寻得一处安居之所。

　　查为仁曾经作《人日花影庵小集分赋》感叹曰：

　　我苦尘网缚，壮志旋消沉。劳师捉麈尾，谈咲洒松音。遂令烦恼地，忽发妙明心。

　　我过去苦于被凡尘世俗的挫折所束缚，心中壮志豪情逐渐退却。劳烦老师对我倾情教导，谈论佛法，终于让我顿悟，把心中的烦恼抛开，使心变得空灵明妙。这首诗写的是他对佛法的感悟，佛法的熏陶，让他境界顿开，从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变得胸怀若谷，不再执着于身外束缚。

　　但查为仁真的就此潜心佛法、避世离群了吗?他能完全抛开素昔的男儿远志，真正看破凡尘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其“绣佛同斋，佳人共瑟”，不过是为了“逃禅避世闲为客”[[[4]：查为仁，《无题》]]罢了。

　　除夕之夜，为仁枯坐整晚，在《除夕》中写道：

　　浪掷珠丸黯自怜，且从尘界强周旋。虚名已省多生业，公案难抛未了缘。好约梅花融性宇，不将浊酒溺心田。一年又尽君知否，独坐蒲团耿不眠。

　　诗人因何独坐蒲团而耿耿难眠?除夕之夜黯然自怜，没有虚名所累，却无法释怀当日的偃蹇不遇，欲学梅花的孤高离世，却放不下一展抱负的远志。一个“强”字饱含了周旋于理想与现实间的辛酸。强字十分微妙传神地反映了为仁心中的愁苦，现实的遭遇并没有完全地斩断，“六根清净”对于一个胸怀天下的人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想来这狱中九年，从师悟禅，端坐蒲团，参透禅机。只为远离愁苦，到头来寻根究底，却发现愁苦依然在心中难以放开。这辗转难眠的又岂止是除夕一夜。想必为仁每每坐悟禅机，空灵避世之后，换来的确是越发的对现实的痛苦。本以修齐平治为目的自己，最后却因无妄之灾沦落到枯坐牢狱，逃禅避世，这该是何等的折磨！

　　当时由于文字狱盛行，有大批文人因为各种各样荒谬的罪名锒铛入狱。这些拥有相同感受的诗人汇集一堂，自是有千言万语相与说。更因为为仁自小与诸多文人交好，日日唱和，吟诗作对。在狱中，为仁也结交了一大批诗歌同好。对于一个一度对生活失望的人来说，来自朋友的鼓励也成为了为仁在狱中努力活下去的动力。在他的《花影庵集自序》中曾提到：“离相、白云两前辈为词场老宿，同系圜土，于是风尖月黑、寂寂无聊之际，彼倡此和”。像这样，查为仁狱中的诗词便带些轻松的基调：

　　草堂集名彦，饮酒还调琴。一弹写怀抱，两弹激清吟。天风扇微和，鎓然动衣襟。遥知孤屿侧，琼葩耀芳林。频年负佳赏，未得同登临。我若尘网缚，壮志旋消沉。劳师捉坐尾，谈笑洒松音。遂令烦恼地，忽发妙明心。群公富文藻，臭味超凡今。灵辰惬良睹，新蕤且同斟。莫愁街鼓促，归骑走驶骚。

　　这首诗写于西曹狱中，文人墨客分韵赋诗之时。这首诗描写了分韵作诗时的场景。开头几局简单勾勒出分韵作诗的起因。狱中群贤聚集，饮酒调琴，作诗以助雅兴。中间四句，说的是狱中环境，即使生活条件艰苦，为仁也能感受出一些特别的韵味。“我若苦尘网，壮志旋随消”，这句是为仁狱中所有诗作的潜在感情基调，无论是参悟佛法，还是文人集会苦中作乐，为仁始终难以抛开的就是未能实现壮志的这个心结。“劳师捉坐尾，谈笑洒松音”，跟从老师学习佛法，让自己能够超然事外，暂离外物。“遂令烦恼地，忽发妙明心”，心灵变得澄空，有妙明之悟。“群公富文藻，臭味超凡今。灵辰惬良睹，新蕤且同斟”，各位前来的友人们，都是享誉文坛之辈，他们的名气贯彻古今。在今天这么个美好的时间，我们一同饮酒作诗，享受狱中难得的那份快乐。分韵：作诗时事先规定用某些字为韵，每人分得一字，根据这一字所属韵目中包括的字为韵写诗，并且要用分得的是字作为这首诗中的一个韵脚。如唐代岑参的七绝《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得秋字》，其中的“秋”就是分得的韵字，而岑参在此诗的末句也用“秋”为韵。分韵赋诗原是文人们相聚一起，以诗会友，稍稍略作比试之心。而狱中分韵赋诗，则又显另一种意味。即沉寂在诗赋做对之中，忘却自己身处的环境，“快然自足”，将外物抛却，也是文人们暂时远离世俗烦苦的一种心灵排遣方式。这种分韵赋诗，既有一丝风雅，又有几分苦楚的意味，正是为仁内心的写照。这种文人们的聚会，驱散了他内心长期郁积的不平之气，提升了他的人生境界，给人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受到打击，或绝望沉沦，就此一蹶不振，虚度光阴；或砥砺精神，不甘堕落，自我勉励。为仁的选择无疑是后者。在他重新认识了这个社会之后，他并没有因为社会的黑暗而绝望，虽然曾经一度因为理想的破灭而迷惘，而幻灭，但是他始终还是坚强地站了起来。

　　查为仁初入狱在《自警》中明志抒怀：

　　或二三其德，士林笑其妄。终身无端行，而竟成漏网。彼志洁行清，孑然无朋党。殃及同池鱼，何从诉厥狂。君子固怀刑，岂易安天壤。修身以俟之，哲训我所仰。

　　有的人偶尔犯下错误，士林之人以之笑名。然而还有人行为不正，却成了漏网之鱼。洁身自好，不结交朋党，却被殃及池鱼，我又能向谁诉说自己的愤懑呢？君子为人处事，心中始终有道德的度量，怎么会肆意妄为。修身养性等着平反昭雪的那天吧，这种训诫是我的仰慕的。为仁明白，自己所遭遇的这些，不仅仅是个人的遭遇，更是时代的反映。是官场权利斗争映射在个人的结果。因此诗人感到极度愤懑，所以说“彼志洁行清，孑然无朋党。殃及同池鱼，何从诉厥狂”。为仁他如此爱惜自身，却被诬陷，无力证明清白，这是为仁个人的不幸，更是这个畸形的社会环境中，政治高压下的所有文人们的不幸。因此作者对执政者康熙皇帝也颇有微辞，他曾说过“天高听常卑，不听亦往往”，年华正好之际，却被捕入西曹监狱，不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无法实现，而且有性命之虞，为仁面临着人生最大的难关。

　　为仁始终以古时圣贤言行举止来告诫自己，正如前文所说，“君子常怀刑”。即使在狱中，他仍没有放弃自己高尚的追求，也从不自暴自弃。譬如这首：

　　不作随流花，但学沾泥絮。采苓首阳巅，人言苟无然。至今犹抱柱，辛苦悲流年。

　　这首诗采取用典手法。第一句巧用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暗比自己不愿做那随波逐流的鲜花，争权逐利，而是想要像梅花那般孤芳自赏，宁可零落成泥，被碾成碎絮，也要保持自己的高洁品质。第二句“采苓首阳巅，人言苟无然”出自《诗经·采苓》“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采甘草啊采甘草，首阳峰上到处都是。有的人喜欢编造谣言，切莫听信那一套。古代屈原作楚辞，将自己比作香草，待嫁的美人，而将君王比作采香草，夫君。暗示希望楚王重新重用自己，君臣关系恢复和谐，自己才能得以伸展。在这里，为仁暗以屈原自比，将自己比作甘草，希望康熙能够早日发现自己的才华，不要听信那些争权夺利之辈的“人言”，让自己不至于在牢狱之中，枯坐终生。最后一句至今犹抱柱，则是化用尾生抱柱的典故，相传尾生与女子相约见面于桥上，正逢水涨，女子仍未至，尾生抱桥不愿离开而死。尾生抱柱是坚守自己的承诺，那为仁“至今犹抱柱”又是在坚守什么呢？自然是作为一名知识分子自身的节操，自己从头至尾都坚守清白，科场作弊一事，自己纯属冤枉。而自己蒙受冤屈入狱，“流年”就此白白流失，个中“辛苦”又有谁能知？这首短短六句，巧妙化用三个典故，将为仁的人生态度，对未来的期望，对过去的感慨一一勾画出来。以古人自比，抒发的是为仁内心的愤懑。“出之宛转,蕴之遥深”[[[5]：查为仁，《蔗塘未定稿》]]。这正是为仁狱中诗作的又一特点。

　　或心怀愤懑，抒胸中不平之气？或抑郁沉沦，度惶惶无为终日？为仁在狱中面临着这样的选择。然而，查为仁并未因此就甘心沉溺，毕竟男儿抱远志的夙愿由来已久，但科场案又实实在在地打破了他的梦想。而清廷严密的文网和落后的封建制度又无法让其痛快淋漓地抒发心中的不满与怨恨，少年的狂放不羁也在无奈与幽咽中消磨殆尽。正如其在《莲坡诗话》中所载的阎古古与谈汝龙之事：“古古系刑部狱诗，自署其门曰：‘闯天下无根祸，坐人间第一牢。‘谈半村以事羁西曹，自己所遭的又何尝不是无根之祸，难容于大地之后的“闲”也是充满无奈与心酸。这里表达的不仅是同情，更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

　　骚屑声从何处来，旋吹黄叶积成堆。一回听去朱颜改，羁客能禁听几回？（《秋思》）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6]：李煜，《虞美人》]]一首唱出了国破家亡，身世动荡的愁苦。这种愁苦为仁也颇为体会，家父和自己一同入狱，家中仅剩母亲为他们两平反而四处奔波，原本幸福的家庭瞬时间支离破碎。家道中落的痛苦，对于年轻的为仁来说太重太重。为仁不禁想，自己狱中年华空耗，回家后，却是发现物是人非，这种对于未来的茫然怅惘，让为仁内心充满愁苦。

　　前文曾经说过，为仁自小受到教育，家伯查慎行曾教育他“诗之厚在意不在辞，诗之雄在气不在直，诗之灵在空不在巧，诗之淡在脱不在易”。他狱中许多诗作看似平淡无奇，结合其写作背景，才能发现其诗中所隐藏的思想感情。正如：

　　十里香尘扑面来，雕轮碾处似晴雷。还宜小小湖头住，犹教真真画里回。流水行云谁解意，杨花榆荚本无才。人间信有黄金贵，百炼从教不肯灰。（《和玉溪生原韵》之一）

　　远隔十里就仿佛闻到佳人的体香，乘坐的马车碾过地面的声音惊醒在我的心头，让我小鹿乱撞。还盼望佳人在湖头小小停留，这样的景致就像在哗众一样。流水啊行云这些自然世界的景致有谁能了解其中的意蕴，杨花榆荚这些花草树木本来没有才华，是在诗人笔下才显得那么生动灵性。人世间信用是比黄金还要贵重，百般锻炼也不会被烧毁。就诗言诗，这首诗写了一名男子等待他心目中的佳人，有情之人因相思情长而私定终生，笃守誓言的场景。“宝马香车雕满路”，没人湖头如画住，这番场景，是爱情诗中常见的意象，似乎并无出奇之处，然而这首诗亮点在于最后两句的双关含义。“人间信有黄金贵，百炼从教不啃灰”，结合为仁的遭遇，我们再看这首诗，不难发现，诗中描写的男女私定终生实际上是为仁对于自己和君王之间的希冀。他对于君王的“信”比黄金还要贵，哪怕千锤百炼也不会化为灰烬，如此坚守信用的一个人，怎么会参与科场作弊这种无耻的行径呢？这样看来，为仁借古人，借事物实际还是表达他内心对于入狱的冤屈，托物言志，这也是在政治高压下委婉表达诗人内心想法的一种途径。

　　查为仁以屈原自比在《和玉溪生原韵》的另外一首：

　　琼窗珠户郁金堂，宛转流苏匝地长。未必归宁讪谢女，女曾无梦魇唤江郎。荆山终古逢良璧，海国千年得异香。从此蹉跎非细事，穷途莫怨阮生狂。

　　这首诗建立在一座温柔的闺房之中，主人公才华满腹，正想象着陪着妻子衣锦还乡之后，如何“谢女弟兄才”[[[7]:（清代习俗，在男方陪伴女方回娘家时，应作诗以答谢女方家属）]]。自己并不会像那江郎才尽一样昙花一现。此诗开篇奠定如此一番景象，然而，笔峰一转，整首诗基调随之而变。“荆山终古逢良璧，海国千年得异香”无论是荆山美玉还是千里宝马，无不是经历慧眼之士苦苦寻觅。“卞和和抱其璞而泣于荆山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如此“美玉”，世上并不少见，然而缺少的却是“伯乐难寻”，若不是楚文王慧眼识才，和氏璧又怎么能光耀天下，传承千古？而如今康熙盛世，却是才人末路，文不能语，诗不能言，这样的社会，逼迫那些枉屈的有志之士只能像阮生一样，效“穷途之哭”。这不仅仅是为仁一个人在狱中的牢骚话语，而是其在备受不公压迫、经历冤屈之狱之后对人生对社会的深沉反思。从这种角度来看上一首诗“百炼不肯灰”的誓言就尤为可贵了。乡试考试夺得第一的荣耀，彷佛是敞开了一条通往为君效力的康庄大道，正如那雕车的车轮声一般，让为仁期盼已久。然而，无妄之灾忽然降临，为仁才发现这一切，都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只存在于理想的画卷中。这是诗人的错么？不，不是，这不是一个坚持“至今犹抱柱”、“君子常怀邢”的人德行不够，也不是因为他才华不足，而是这个社会的原因。是属于封建社会体系的弊病，“天高听常卑，不听亦往往”的不满仍萦绕在耳。为仁深刻感叹这个社会的黑暗现实，他无力改变，但他仍然坚持的“百炼不肯灰”的信念，越发显得伟大而又催人落泪。

　　狱中的生涯改变了为仁，一个青涩的带着一腔热血欲行青云之志的为仁已经不再。九年的光阴，让青丝熬成白发，让雄心变得冷寂。为仁对于这个社会有了新的认识。在研读佛法，狱中集会之中，他学习到了什么？他感悟了什么？我们已经无从了解。只能从他的诗作中逐字推敲，感受到那一丝丝残留在历史中的余韵。仿佛是少年为仁留下的一声哀叹，“我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查为仁的狱中生活，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点，冤狱打消了他继续仕途的念头，也让他对人生有了新的目标。可以说，如果之前的为仁还只是一名会写诗的文人，那么现在，从他笔下诞生的那些饱含着他的人生履历的文字，真正将他推上了文坛的高峰，让他成为一名被当代甚至后代的我们所认可的诗人。

　　查为仁从康熙五十年顺天科场案被压收入西曹监狱，在狱中经历九年的光阴，于康熙五十九年二月出狱。对于一个甚至已经“习惯”狱中生活的人来说，突然被赦出狱，可能并不是大喜大悲的情绪变动，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释然与解脱。心中有监狱的人，无论生活的环境多么宽广，也会觉得身受束缚。心中解开了心结的为仁，早就不会作茧自缚，在狱中的所见所闻所想给了他人生的目标，出狱的早晚，对他来说，只是实现自己愿望的早晚罢了。平反出狱，为仁没有功名，他也丝毫不在意。不如说，没有功名的束缚，正实现了他在诗作《清明》所说的“欲向沙鸥共结盟”的夙愿。事后，有人考据杭世骏为查为仁所题墓志铭，分析当年顺天科场案的真相，曾提出“查父确有为子寻人捉笔替换试卷，然而查为仁本凭自身才华已足以夺榜”[[[8]：叶修成，《杭世骏佚文查莲坡墓志铭与查为仁乡试科场案》，天津财经大学出版社]]的推论，但历史尘埃落定，过去之事，已经淹没在扑朔迷离之中，这也只能作为一种可能性而言。无论如何，查为仁的牢狱生涯终于结束，以死罪之身得以康熙赦免，实乃不幸之大幸，也实在不能奢求更多。在这之后，查为仁也进入了他诗歌创作的高峰期，甚至开始了一段天津的文化潮流，即水西唱和阶段。

　　查为仁父子出狱之后回到天津的家乡，在与家人重逢之后，一家人也对为仁的仕途不抱有太大希冀，只希望能一家团圆就足够。在出狱后三年，查为仁与其父亲，在天津城南运河边购买了一块三面环水的荒地，开始建设他们的私家园林。历时11年，这个园子初具规模。因在卫河之西，因此命名为水西庄。后又多次增建，前后经营达50年之久。他们广招能工巧匠，对于园中的一草一木、一亭一台，都务求尽善尽美。因此，建成后的水西庄立刻成为津门一大胜景。也成为后来文人骚客门聚会广而聚之，诗歌唱和的文化场所。

　　水西庄占地百亩有余，园门之前有一牌坊，进门一道溪流，上有红色板桥，连通园中诸景。园中共有景三十多处，景点命名极为考究：揽翠轩、枕溪廊、数帆台、候月舫、绣野簃、碧海浮螺亭、藕香榭、课晴问雨、一犁春雨、淡宜书屋、竹间楼、香雨楼、花影庵、水蝶琴山画堂、琵琶池等，这些名称丝毫没有商贾的俗气。每一景各有特色，绝不重复。揽翠轩清幽典雅，枕溪廊曲折萦回，数帆台视野开阔，绣野簃竹影婆娑，一犁春雨玲珑剔透……这些景点，或为读书之处，或作休憩之所。水西庄有南运河这个用之不竭的水源，因此有山有水，而以水面取胜，江南色彩极为明显。园中江南植物非常茂盛，富有天然野趣。园中种植了芭蕉、兰花、梅花、紫藤、竹子、海棠、垂柳等各种花卉树木，开阔的水面种植红菱碧莲，岸边绕以芦苇。根据《天津县志》的描述，水西庄中水池环抱着亭台，翠竹、绿树在重重画楼之间若隐若现。暮春时节，飘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满了台阶。每到夏季，池中出产红菱，香甜脆爽，娇嫩欲滴，在天津是水西庄的特产。乾隆四年夏天，有贵客自江南来，查为仁曾以五十枚园中红菱饷客，使江南诗客大发思乡之情。秋季的水西庄也有一独特景致，名为“秋雪庵”，建在水中，四面都是芦苇，深秋芦苇花开时节，远远望去就像纷纷扬扬的白雪，衬着秋日碧蓝的晴空，景色之美令人赞叹。无怪乎水西庄“水木清华，为津门园亭之冠”[[[9]：《天津县志》]]。过往友人流连在如画美景之间，更是诗意大发，有无穷灵感产生。或许正是因为这所园林的主人，查为仁心中早有山水，“流水行云谁解意，杨花榆荚本无才”，平凡的山水草木在富含诗意的心的运筹下，构成一幅幅美景，这或是查为仁心目中所期望的景象。在这心中的日月之下吟诗作对，抚琴唱和，对为仁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满足。

　　水西庄景致怡人，更为有名的是其文人聚会的盛景。水西唱和的诞生与查氏父子的身份密不可分。查父查日乾家境优越，为置办宴会提供了雄厚的物质基础。这是查氏能广泛结交四方文人墨客提供了首要条件。第二，经过狱中之后，查氏父子对身外之物早已看淡，他们轻财好义，“贾而好儒”，袁枚曾称赞二人“怜才爱士，置驿通宾”[[[10]：袁枚，《随园诗话》]]。更何况，前面曾经提过，查氏分为两族，其徽州海宁一脉查慎行查嗣瑮等人皆为一方文豪，两族查氏来往紧密，为南北文人来往提供了紧密的文化基础。就这样，查氏的家族背景和社会文化渊源，使他们与当时的政界和文化界，与南方特别是北方一带的文化名流，都建立起了广泛的联系。

　　清代著名诗人康尧衡曾在《沽上竹枝词》中称赞水西庄“琵琶池上起龙台，曲曲水廊近水开，每到紫藤花发处，游人都问芥园来。”袁枚也在《随园诗话》中也将天津水西庄、扬州小玲珑山馆、杭州小山堂并称为清代三大私家园林。水西庄的修建，为查氏家族主导的天津文化艺术事业搭建起一座高品位的交流活动平台。最后，查氏家族及水西庄占有得天独厚的文化地理位置。地处帝京门户和北南水陆要冲的特殊地望，为水西庄查氏与外界的文化交往提供了便利条件。据记载，自乾隆十三年起，乾隆皇帝先后到过天津十次，曾有四次驻跸水西庄。其中一次于春夏之交，适逢紫芥花盛开，一时龙心大悦，御笔亲赐水西庄之局部“小水西”为“芥园”。皇帝的垂顾和赏识，无疑影响极巨。从京城的达官显贵到各地文人骚客，或北上京城，或南返故里，天津都是必经之地，而凡取道津门，则莫不慕名在此暂住乃至长期寓居。以上这些极为有利的主客观条件，促使水西庄成就为当时北方地区文化和文学艺术交流中心的独特地位，就这样，水西庄联系着扬州小玲珑山馆、杭州小山堂，将南北方文人相沟通，为南北文化交流作出了卓越贡献。

　　水西庄的风景，查为仁曾在他的诗中详细描写：

　　新篁送雨槛，余花堕风轩。作园蝴蝶舞，晒翅效鹊眠。揽物惬佳趣，静对屏抱弦。平生慕夷旷，当境良悠然。况兹天宇霁，繁条发幽妍。欲舒望远目，载陟崇冈颠。淀波流浩瀚，平楚郁纡绵。此邦岁垫濡，只户稀炊烟。避嚣怀蹔豁，悯农心重煎。且从田父饮，来牟祝丰年。（《初夏水西庄写望》）

　　新竹上面残留着雨滴的痕迹，打碎的花瓣随着风儿掉落在轩堂上。环绕着花园飞舞着蝴蝶，它们肆意张开翅膀，展示着上面的美丽。时而停在花朵上，仿佛喜鹊正在睡觉。看见这些事物让人惬意舒爽，佳趣横生，安静地对着堂中屏风抱着琴弦清弹。我平生虽然喜欢广阔的地方，现在所面对的也算相当合心意的了。更何况趁着天空雨后初晴，繁茂的枝条都抽出新枝儿。真让人想舒展身躯极目远眺，迈着步子登上山丘上。看那环绕水西庄的河流显示着浩渺意蕴。在山冈上看着平原，绵绵缓转，延续不绝。这附近的土地肥美，人烟稀少。能够暂时避开尘世的喧嚣，看着那几户农户们耕作忙碌，心生怜悯，感同身受，备受煎熬。于是下山邀请农夫一同饮酒，以薄酒祝福他们一年收获富足，能得到大丰收。这首诗写的是水西风光，津门风物。对水西庄夏日进行了传神的刻画。诗人选取雨后初晴这个时间点，以动写静，全面详细地描绘了水西庄的风景。前四句颇含生活情趣，雨后的竹子被洗刷焕然一新，雨水打落的花瓣落在堂中水氹里，水中倒映着纷飞的“花朵”，正是那些围着园子不停飞舞的蝴蝶啊，他们似乎是被雨水打湿了翅膀，停在花朵上，就像喜鹊一样在睡觉。这里描写由高到低，由水面到倒影，由近自动，又以动衬静，如果不是对生活充满热爱，积极向上之人，是绝不会发现如此之多的细枝末节的。接着作者表达对水西庄园的喜爱，忍不住拿起琴瑟抚弄一曲。曲罢诗意正浓，欲浏览这庄园夏日风景，又岂可仅仅坐在园中？更何况自己本就“慕夷旷”，更应该动身去看看辽阔的原野。趁着雨后初晴，万物生机蓬勃，诗人拄杖外出，极目远眺，看到景致是一番滋味，而亲自登上山冈，自高向低俯视又是一番滋味。俗话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里广阔无垠没有阁楼，那么我就自己登上高处，极目远眺吧。之后则以壮笔写高瞰景观。水西庄濒临运河，有着天然的水利资源，作者看到那奔腾的河流，也感觉产生了丝丝浩瀚的感觉。有水更有平原，正因为作者站的高，能看到看起来似乎平坦的原野，在俯瞰之下，层层叠聚，延绵扭转。“真是一块好地方！真是一番好风景！”作者心中想必是如此感叹。有物也有人点缀，才是自然生动所在。作者看到远处炊烟袅袅升起，不禁缓缓移步过去，发现那是一户农家。作者因为经历过牢中岁月，对劳苦大众的生活颇有体会，不禁悲悯夏日农民劳苦。一问却知是正值下完一场雨，田地有水滋润，所以下田耕作。作者于是带着自备的美酒，请农夫共饮一杯，并预祝他今年大丰收。这首诗写田园风光时，采用移步换景的手法，一步一景，把静景写活，把自然之物写动。由于作者这个“我”的参与，使得整个画面更加真实生动。而后又由景到人，写对民生的关怀。这恐怕是那些所谓附庸风雅的官僚们作诗写话所绝对不会谈及的。他们只知夜夜笙歌，餐肉杯酒，又怎么能感受到百姓的劳苦。如果不是百姓们的辛勤耕作，他们又何来享受的一切？然而百姓们都是属于没有社会权利的那一部分，对于他们而言，一旦有什么社会变故，他们始终都是属于被殃及的池鱼，作为党派斗争的牺牲品的查为仁，他能深刻体会这种命运被别人不经意的操纵的痛苦感，因此悯农恐怕不仅仅是对他们辛勤劳动的怜悯，而是在九年牢狱之中查为仁对人生，对社会经过充分思考之后，深刻理解了社会的黑暗，对于同样遭受社会压迫的文人，老百姓感同身受。因此才前去以酒会友，和农夫畅快痛饮。对于农民而言，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来年有个好收成，对于查为仁而言呢？他虽然家境富足，却感受过磨难，因此没有沾染上那些贵族子弟的不良气息。对于他而言，他最希望的不是那些物质上的满足，而是这种能以文会友，以酒会友的生活，这种精神上的富足感，才是查为仁晚年所一直追求的事物。

　　除了宏观景物，查为仁还以池中荷花为题进行细致刻画：

　　半晌轻雷过野塘，依然树杪染斜阳。粉红半褪当风立，似试华清第一汤。（《雨后藕香榭看荷》）

　　雨过半晌，远处还远远传来轻微的雷声滚动。树梢这时悄悄地染上了落日斜阳的余晖。花瓣上粉红色只染了一半，莹莹当风而立，在风中偶尔摇曳，仿佛在试着沐浴华清池的第一汤水。同样是雨后，同样是夏日。查为仁这首诗落眼具体事物。以拟人手法写荷，取的意象颇为有趣。前两句点明时间是夏日雨后傍晚，轻雷怎么会过池塘呢？原来过的不是轻雷，而是过了一场大雨，过字极为传神。雨云飞走雷声渐远，被作者写成仿佛是游玩的人儿经过野外的池塘一般，从这点可以看出作者对于日常生活中气象也颇有观察。雨云是散了,还是是飘走了？这个过字区分的相当微妙。这个细节之处也体现了查为仁对于生活的积极态度，很难想象一个碌碌无为自居枷锁的人是如何对生活观察入微的。雷声已经经过半晌，树梢依然是斜阳余晖。在这斜阳泼洒的光芒下，作者看到池中那朵荷花娇艳而立，“粉红半褪”用的尤其妙，荷花是边缘粉红近花骨朵儿则白，何来半褪？原来作者眼中，花非花，而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妙龄少女，半褪地粉红是少女脸颊的羞红，少女赤身裸体，伸出脚丫轻轻点在华清池上，仿佛在试探水温，脸上还带有丝丝或是害羞或是被华清池池水的蒸汽所熏的残红。作者这里把一朵荷花写活了，写的如此生动，用暗喻手法把荷花比作杨贵妃。这个比喻让人眼前一亮，推陈出新，却又合情合理。洁白身躯，羞红脸颊，立在水中央。真有诗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梦幻景致。以花比人，以人衬花，却又毫不突兀，犹显作者写作功底。当年查为仁家伯查慎行所评价：“平淡中见深意，自是妙趣天成”真是恰如其分！

　　诗人们相聚相欢、诗歌唱和，又岂能少了主人公？查为仁不仅在《莲坡诗话》中记载了诸多趣事，更是在自著诗集中写下许多交游诗作。这些诗作见证了当时水西庄文人游玩之盛，为后人提供了诸多遐想。譬如：

　　又有诗曰：

　　天教我辈乐清时，且泥黄藤一中之。廿四番风如卷葉，每逢花放要题诗。（《八月招同高宗山、汪西颖、胡文锡、鲁存弟、菊所侄，游水西庄分赋》）

　　此诗以简笔勾勒画卷，开篇点明水西雅聚以“乐清时”为目的，如同东坡老先生所写“天教我辈一樽同”，大好时光不来同聚同乐岂不浪费。人生得意须尽欢，更何况如此多文人雅士共聚一堂，有话便讲，有诗便吟。岂不为人生一大乐事。花开之际，正是作诗雅兴高涨之时，因此诸位宾客，请务必同我一起，为花开赋诗，以助聚会雅兴。这首诗透露当时的文人雅集频率之高，如此的集会也为诗歌创作提供了诸多机会，正因为这样的作诗契机之多，流传下来的良篇也自然曾多。可以说，当时水西庄的文人聚会，对于当时文坛的发展的意义相当之大。

　　在当时，作为天津水西庄鼎盛时期的主人查为仁，对往来宾客无不热情款

　　待，酒边烛外，剧谈纵论，觞咏赠答，倡酬切磋，文事活动极为频繁。

　　野色淡无迹，到门忘俗尘。清秋多胜日，静侣颇宜人。槛外残荷褪，沙边浴鹭驯。坐来幽兴剧，登眺不辞频。（《八月初四招同张眉洲前辈、传林编修、佟蔗村隐君游依绿园，即席分赋》）

　　山野景色总是平淡没有修饰痕迹，看到后让人忘却尘世繁杂。清秋天高气爽，良辰好景常在，陪伴我一同旅游的好友让人心头愉悦。栏杆外看到池塘中残留的荷花已经褪去色彩，远处河岸沙边有丝鹭在沐浴着河水。坐着一同起了雅兴，站起来眺望远处美景也不嫌频繁。这首诗写自然美景平淡纯真，表达了查为仁与友人于水西庄游赏时的闲情逸致、风格淡雅。颇显天然之趣。也正是有“良辰”，“美景”，“良友”，一同欣赏山水之乐，岂不快哉。如是古人所述“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

　　袁枚在《随园诗话》称，水西庄“名流宴咏，殆无虚日”，一点也不夸张。查为仁自著《莲坡诗话》则详细记载了当时文人雅客吟诗唱和的各种场景，颇有古时《世说新语》之妙，《莲坡诗话》文字幽默，所记事情天然成趣，各种文人之间风流韵事颇有记载。对于以文会友的查为仁而言，《莲坡诗话》在一定程度上充分反映着他对于生活的积极态度。我们在一些妙趣横生的诗会，集会中可以看到查为仁发自内心的快乐与愉悦。《莲坡诗话》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更是对研究当时清代文人生活习俗有种极为重要的史料意义。

　　这个阶段，查为仁诗歌主要以清新旋律为主。比如下面这首为仁表面写人实为写景：

　　一别逾三日，驱车犹未还。却愁中道雨，定在四围山。楼阁惊天近，莺花笑鬓斑。无由随杖履，坐想白云间。（《雨中怀高云老人》）

　　这首诗写的是西曹狱中传递查为仁佛法的高云上人，后被赦赐文觉禅师。这首诗风格可以说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稍稍有古人王维山水田园之意。为仁开篇怀念当初与高云上人在西曹分别。又转入现实自己驱车在外尚未回家，突逢道中大雨，把自己困在层峦叠聚的山脉之中。雨中我依稀能看到山顶上一座高高的楼阁逼近天空，雨中绽开的莺花是在嬉笑我两鬓的斑白，想来我也年事已高。不知为何自己就着拄杖坐在地上，念动佛法，心灵沉浸在自然之中，仿佛脱身而出，飞向那九霄云外，达到超然的境界。这首诗妙趣天成，整首诗并未具体写高云上人与自己的相逢相知相识，而是开篇以一句“一别逾三日”点明诗主旨，随即转入对写作缘由的描写，自己外出被困雨中。这样的一个场景，被诗人以寥寥几笔点明。“楼阁惊天近”用拟人手法，写楼阁仿佛在惊讶天空离自己这么近，把一副静景写动，给人一种“楼阁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强烈画面感，我们可以想象，在滂湃大雨中，却依然能看到水色一片里，远峰上的高塔，矗立山顶，直刺天空。然后远近结合，远景写楼阁，近景写路边莺花，作者目光由远及近，具有极强的画面转换之感。用莺花的笑来感叹自己的衰老，双鬓也已经发白，这又回扣“一别逾三日”，暗指自己和高云上人分别已有很久。一者如楼阁，能刺破天空，那楼阁之上到底能看到什么呢？作者此时恍惚又参透几缕佛意。如醍醐灌顶，就着拄杖坐了下来，整个思绪不在自己的肉体，而是在这一丝丝雨滴，在这嬉笑的莺花，在这惊天的楼阁，作者的思绪飞向天空，彷佛自己坐在云端，“驾青虬”，“饮天浆”。全诗在这儿戛然而止，到底作者感悟到了什么？为仁并没有在诗中告诉我们，这给了读者以无线遐想的空间。但是我们知道，为仁肯定是回忆起了当初高云上人对自己的谆谆教诲，此刻查为仁他也许在那么一瞬间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那么这首诗也就结束在那么一瞬。那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首诗写回忆高云上人，但字面上又没有提及，只是用当初高云上人教会自己超脱尘世的妙明心。这种妙趣，真可谓集查为仁一生作诗之大成。

　　除了在园中举办聚会，查为仁还经常外出走动，浏览津门各地风光民俗。曾经查为仁从天津城游玩至盘山，写了一组杂诗来描写当时津门人民生活景观。譬如《北仓》：

　　社鼓声嚣村店北，酒帘影扬板桥东。才离沽水无多路，已觉尘嚣远市中。

　　社鼓一直是民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陆游曾经写道“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查为仁此时游览至天津北仓（今北辰区），听到村店北方传来阵阵社鼓，从酒帘下依稀可以见到人马攒动，影子纷纷赶向板桥东。自己不过游走离开沽水一段路程，就已经到达着田园地带，远离都市喧嚣。查为仁经历狱中之事后，无心功名，只愿“欲向沙鸥共结盟”，因此他颇为喜欢山村朴素风格。这次出行也是为了这一目的，浏览津门朴素民风，让他沉浸这淳朴的美好之中。孩子们每逢春节将至，听说社鼓开始了，便蜂拥而至，这种感觉，让查为仁也想参与一脚。这种淳朴的充满活力的感觉正符合了查为仁追随最单纯最简单的快乐的追求。因此写民风也是写作者自己的向往。

　　还有一首《大口屯》则是略微幽默地带有微微打油诗的风格：

　　大口村临东海滨，黄沙漠漠水无痕。只因燕市多屠贩，错使人呼“打狗屯”。

　　这首诗语言通俗，有唐代乐天他所提倡的妇孺皆可吟的风格。我们不难想象这样一幅场景，查为仁摇头晃脑，已逾不惑之年的他，带着特有的腔调，一字一句的颂出这首大口屯，然后在最后一句故意停顿，等各位听众不耐烦之际，突然说：“错使人呼‘打狗屯’”，平时一般正经的莲坡居士，突然作出如此幽默风趣的诗作，实在是让人会心一笑。这两首诗颇为贴近民俗，简单明了，朗朗上口。不难想到，作者肯定是深入民间以前面“且从田父饮”一样，与各行各业的人谈笑风生，了解民风民情，带有他独有的“悯农”的心态来观察社会底层的人的生活。到底是查为仁感受民风把快乐传递给别人，还是说这津门风貌简朴的民风中，所体现的人民群众简单朴素的追求，与满载的幸福感，给了查为仁生命新的感悟。或许在作完这首《大口屯》之后查为仁也会“无由随杖履”寻找新的感悟吧。

　　雨初霁，映彩虹，朱楼春宴金樽动。夜光盏中美酒浓，松风香残惊晓梦。笑颜不改云鬓朦，遥忆一别歧路中，他乡几时再相逢。春风度，玉门重，几度春秋青山葱。查为仁纵情酒诗，其实也是为了麻痹心中的那份惆怅：

　　竹西亭外好因缘，回首迢迢春水船。落日锦帆人已去，不须重唱鹧鸪天。

　　拈将红豆记当年，踪迹分张倍黯然。廿四桥头明月在，照人依旧十分圆。（《杂忆》其一）

　　竹西亭是查为仁旧时故乡所在。作者回忆起在老家的与家伯等人的相逢，现在在水西庄，故乡已经是遥隔千里。夕阳西下，“孤帆远影碧空尽”勾起思乡之意。作者却言：不须再唱鹧鸪天了。其实是因为鹧鸪天容易勾起思乡之情。拈起红豆，却是相思之物，过去的痕迹依依在目，让人分外黯然。“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凄清的月光，照在人身上依旧是分外圆，月圆之夜，自己却没法团圆。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呢？因为牢狱之灾，查为仁家伯查慎行，查嗣瑮皆被捕入狱。查嗣瑮还冤死狱中。当年家乡，家伯指点自己诗赋，与好友之间诗歌唱和，自己相伴旁听，其乐融融。而如今，入目都是“红豆”“孤帆”“竹西亭”“鹧鸪天”“圆月”，倍分勾起相思之物，让作者分外感伤。这首诗寄情于景，把查为仁当时沮丧悲伤的情绪渲染到极致，以至于看到任何事物都会勾起心中的痛苦。景随情动，情由心生。带着什么样的感情，看到景物就会是什么样，会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痛楚，也有“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空灵。其所谓“心灰形槁”或许正是如此。

　　“初拘系时，不啻促鳞之游汀泞，铩翮之栖翳荟，奄奄朝夕，自觉李志、曹蜍，去人不远矣。”[[[11]：查为仁，《花影庵自序》]]入狱的这种打击，在出狱之后依然存在，毕竟理想的破灭，使得查为仁苦闷无比。然而查为仁深知不可终日沉沦，他尝试调节自我，改变认识。譬如：

　　竟日潇潇雨，虚廊听转佳。暝烟来远树，凉风惬孤怀。藤蔓渐生屋，藜花低压阶。但教幽趣得，自可忘形骸。（《雨中》）

　　昨日整天潇潇淅沥的雨终于停了，从走廊滴水声听出天气转佳。“回首暝烟千里”遥遥挂在树上，凉风吹在人身上，让人颇感惬意。屋外沿壁上渐渐长出了藤蔓，藜花从枝头落下来降到阶梯上。这种幽静的乐趣偶然可得，静静地欣赏，已经让人忘记自我了。潇潇雨歇，风兼雨，何时竟通宵达旦。然而水滴之声悄然成趣，淅淅沥沥，终而渐渐停息，于是乎，这场雨夜终于停了。远处的暝烟，和近处的树因为视觉的误差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奇妙画卷。房屋外藤蔓爬上了墙，藜花长到了阶梯上。植物本是不会动的，但是长期的生长，让它们的也产生了变化，或许之前自己一直沉寂在悲伤之中，甚至都没发现身边的这些微小变化吧。突然发现了这种幽雅的乐趣，也让人颇为沉迷呢。作者这首诗也是遇到淅沥潇潇雨，但是由于心态变化，并没有感伤环境，而是由雨停之后的从视觉，听觉，触觉三个方面入手，写出雨后幽静浩渺的景致。这是作者努力摆脱过去，自我慰藉的结果。

　　但是查为仁始终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倜傥风流的文人，他的一生“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在他风流闲适的文风下始终隐藏着他孤高自赏，遗世独立的高洁精神，现实与理想相违背的无奈与愁苦。例如这首写在深夜的《独酌》：

　　旷观今古悲往复，乌兔轮迁何太追。北寺沾昏历几年，贤愚贵贱同板屋。转眼东皇织锦成，三春花鸟岂无情。一朝红歇香销后，莺燕空位鸣不平。玉津金谷无从探，红烛高烧灰冷澹。伤心夜半琵琶声，一弹三叹有余憾。且酌新醅且赋诗，就中凄楚唯自知。恍惚乘舟上巫峡，卧听哀猿肠断时。

　　谈这首诗就不得不提到查为仁原配夫人金至元。查为仁出狱后娶金至元为妻。金至元，字含英，颇通诗词，能与为仁诗词唱和。两人夫妻情深，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烦君两事先料理，偻指回车在月初”[[[12]：查为仁，《寄内》]]。然而好景不长，金至元婚后一年不到就因病故亡。查为仁深感悲恸，为妻子写下数首悼亡诗。而这首便是其中之一。纵观古今悲剧总是往复发生，日月迁移，时光流失为何这么快，朝如青丝，暮已成雪。自己当初沦落入狱，冤屈几年，无论贤士愚民高贵低贱之人都一同关押在板房之中。转眼时光飞逝，我终于出狱，可是狱中蹉跎的光阴已经不再，那些花花鸟鸟看起来也难道没有感情吗？我在遇到妻子之后，还能与她相谈唱和，一朝佳人香消玉殒，床边空位，仿佛有鸟儿在哀鸣。当年玉津金谷等文人胜地，现在自己却没有心思去游玩，堂内大红蜡烛燃烧殆尽，烛灰也渐渐冰冷。正值我伤心苦闷，辗转难眠，却听到远处传来悠悠的琵琶声，一声弹，指浑无语独自立瑶阶，声声琵琶催我心弦更加杂乱，回忆起当年共同度过的疏星明月的夜晚，我不禁接连长叹。暂且让我缓缓心头悲伤情绪，饮下一杯新醅，勉强落笔写下一首诗。这之中的凄楚，外人又如何得知呢？躺在榻上，我神情恍惚，似欲要“夜来幽梦忽还乡”，却是仿佛乘上小舟，驰经巫峡。可是连那猿猴哀啼之声，也进入梦中，让我潸然泪下肝肠寸断。为仁出狱后碰上相知相伴之人，可谓幸福无比，然而天妒红颜，妻子与自己相伴一年不到就离自己而去，这让查为仁内心万分悲痛。在这种境地下，就算白天与宾客尽宾主之乐，夜晚孤独一人之时，这份深入骨髓的悲伤还是会被轻易地勾出来，“凄凄不似像前声”的琵琶，在孤独的夜晚，更能勾起对已故人的思念。查为仁借酒浇愁，却始终无法从中解脱。

　　《莲坡诗话》作为一部查为仁主要记载水西庄趣事的文学作品集，具有重要历史价值。它记述了为仁与当时名流之间的广泛交游、诗歌唱和和其他文化活动，所涉及文化名流之辈如吴伟业、陈鹏年、魏禧、尤桐、王士祯、洪升、孔尚任等人，几乎囊括了清代中前期文坛的主要代表人物，为研究和认识这一社会时期的社会历史文化，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文化艺术活动，提供了大量的可靠的历史数据。而我们也可以从中了解水西唱和的活动。查为仁的《莲坡诗话》所记载的一时盛景，随着水西庄被拆除之后在现在已经很难重现。但是他后半生所写的一系列诗作，给我们也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正如文段首这首歌所唱，诗酒交还，谈天论地，文人们自我开辟的小天地，是在政治高压之下难得的逃避之所，查为仁不仅为自己，更是为诸多不得志的文人们提供了这样的一个“世外桃源”

　　《莲坡诗话》中第二十六则记载:“桐城方复斋弟凫羽、苞羽、子薪传、侄星源、星衍、述邵、文止，父子叔侄同余羁北寺者两年。倡予和汝，无间昕夕。”

　　第四十则，记家伯查浦老人查嗣瑮在水西庄居住的情况:“康熙庚辰辛已间，来游天津，居吾家于斯堂，前后几及两载。时与赵秋谷、姜西溟、咎元彦、朱字绿、刘大山，擘笺飞，殆无虚日。”

　　第七十八则，记湘潭张璨“为护使时，居余澹宜书屋，前后约三年。晨夕倡酬，纵谈上下”。

　　第八十四则阿金学士罢官后，“来于斯堂与家大人剧谈纵论，文采葩流，枝叶横生，听之忘倦”。

　　“别业”庭前海棠，忽于十月间雪中盛开。于是，主人遍邀宾客前来赏花赋诗[4]。

　　澹宜书屋的兰花开了，且“一萼忽呈十瓣，惊为创见”，便邀集众人，即兴赋诗[5]。

　　第一百一十二则，记述其弟查礼庭除前后种植菊花数千株，于重九花开之日，请客十五人，开樽赏菊。席间“墨沈淋漓，酒光潋滟，达五鼓始罢。”可见诗人雅集，兴味之高。

　　《扬州梦》传奇之赛诗会、“红菱”诗会、重九“赏菊”诗会、查礼主持的“冰泛”诗会、徐芬若集余人题咏《芝仙书屋图》之诗会等，也记之甚详。

　　《莲坡诗话》很注重对水西名士逸事趣闻的记述。第五十五则，写丁耀亢的两件逸事:“丁一日，忽念京师旧游，策长耳驴，冒风雪，日驰三四百里，至华严寺陆舫中，召诸贵游山人，琴师剑客，杂坐酣饮，笑虐怒骂，淋漓兴尽，策驴而返。”

　　“渔洋载徐东痴逆旅见一客，绔褶急装，据案大嚼，旁若无人。见徐少年，呼曰:‘吾东武丁野鹤也，有诗数百篇，苦无人知，子为我定之。’因掷一巨编示徐。”丁耀亢，号野鹤，著名诗人、小说家和剧作家，恃才傲物，倜傥不群。

　　前面的描写，已见出他性格的率真豪爽；后一条写他在旅馆中，见到鼎鼎大名、贵为一代文坛领袖的王士祯(别号渔洋)，居然故作不识，不把他放在眼里，大有魏晋名士遗风。第一百三十四则，写洪升和他的《长生殿》，道:“洪昉思以诗名长安。交游燕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无不心折。作《长生殿》传奇，尽删太真秽事，深得风人之旨。”接写其影响，谓“一时朱门绮席，酒社歌楼，非此曲不奏。”

　　纵观水西庄宾客大抵不外乎三类人:失意或下台官僚、不得志之文人、遁入空门的释道之家。世人陈见以为文人寒士客于馆阁多为讨生活、求依傍。但查氏无权无势，不似风雅大吏能给宾客带来功名利禄上的帮助，因何让众多失意文人趋之若鹜?原因依旧离不开当时波谲云诡的政治危世。几经风波的失意文人在此中已成仗马寒蝉，急需遮蔽风雨的茅庐，以及能与之互诉心声的同道中人来维系自己不绝如缕的心脉。而查为仁主持的水西庄适时而起，借资财和庄园为失意文人提供了一个心灵避难所。水西庄中，查为仁与大多数宾客一样有着偃蹇失意的经历，他们拥有同样的愤慨、愁怨以及忧惧，孤高地保持人格独立却也依旧放不下胸中的抱负。因此他与众多宾客能有心灵的共鸣，他们之间是挚友般的相互尊重、理解和扶持，有的是相濡以沫的情谊。他们大多都有身陷囹圄的不公遭遇，他们中的众多人，也和查为仁一样认识到社会的黑暗，虽无力改变但绝不同流合污。“大地未能容我辈，此间翻可着闲人”。查为仁在记载他们所言时，虽未加一句点评之语，但把他们所言所写大胆地在自己书中公诸于世，就已经是对他们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对于清王朝黑暗统治的不满，已经在文人集会的只言片语中表露无遗。例如前文编年中所提到的丁野鹤，入清之后，他自诩野鹤，野鹤者，闲云孤鹤也，又是朱顶雪衣，暗自比作明朝遗民，表明绝不屈服于清王朝的统治。丁野鹤的这种对于清王朝的不满，在前文所说的对于王朝红人王士祯的大不敬之中，得到了充分的宣泄。查为仁还在记载活动之中广用春秋笔法，只就事论事，描述文人们内心情感，从而暗达自己的政治倾向。查为仁曾经就点评明朝遗民吴伟业的《病中》曰：“反复吟咏，不胜凄楚“，这里对吴伟业因辜负前朝的悔恨，查为仁的评价也可以看出他的怜悯与理解。在当时文字管制尤为恐怖的雍正乾隆两代，敢于对前朝遗民这种“大不逆”的诗作表达政治同情，是相当需要胆量的。也正是因为这种文人之间的相互扶持，帮助，水西唱和与那些圈养文人以附庸文雅的官员大大不同。水西唱和不仅仅是文化交流的场所，更是文人们抒发对社会的不满，对清王朝的微薄之力的抗争。

　　正如严迪昌先生所说:“彼等馆养之士大抵不属‘有所望而养’的打秋风清客；文士既少求荐引重功利，儒商自亦不至如某些大吏之‘以犬马畜客’，主客间由文学艺术以至学术的同好而凝聚起友情，沟通以心灵，从而汇合成可以互倾衷怀、不存戒心的文化集群。”所以他们才会津津乐道于“会友乐群，相宣以道”。其中之道正是这群失意之人身处危世的心态。他们标举“山林俗不争，遗荣亦远辱”，游离于当时的政治之外，无疑与自恃风雅的庙堂缙绅群体形成相互对峙的局面。此一时期，与水西庄相举并称馆阁还有扬州马氏的小玲珑山馆、杭州赵氏的小山堂以及吴氏的瓶花斋，他们共同构成当时自具面目的一类文学态势。其中三者地处江南，而查氏水西庄独立于沽上，由此水西庄及其主人查为仁在沽上诗坛，甚至是北方诗坛的地位也就呼之欲出了。杭世骏甚至还于查氏逝后慨叹:“查莲坡殁而北无坛玷”并为其作墓志铭。其中难以排除查为仁才藻横飞的原因，但其人格与诗心能与众多失意文人产生共鸣恐怕是决定因素。而这也是查为仁及其诗歌的价值所在。总而言之，查为仁在水西庄的诗歌创作与文化活动，既是对于自身人生的感悟，又是对清朝康乾盛世真实情况的一种揭露。他真实地记载那个年代文化团体的思想意志，折射当时的社会现实，具有鲜明的艺术特点与研究价值。而查为仁，不仅仅因为他的诗作，更是因为他的这颗深明社会现实，敢怒敢言的心，而为当代人，为后人所铭记。

　　[1]:《大清畿辅先哲传》，北京古籍出版社，1993

　　[2]:黄仲则，《寄洪亮吉》

　　[3]：查为仁，《蔗塘未定稿》，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查为仁，《无题》

　　[5]：查为仁，《蔗塘未定稿》，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6]：李煜，《虞美人》

　　[7]:清代习俗，在男方陪伴女方回娘家时，应作诗以答谢女方家属

　　[8]：叶修成，《杭世骏佚文查莲坡墓志铭与查为仁乡试科场案》，天津财经大学出版社，2013

　　[9]：清·吴惠元，《天津县志》,清同治9年（1870）

　　[10]：袁枚，《随园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11]：查为仁，《花影庵自序》

　　[12]：查为仁，《寄内》